暖阁里的炭盆烧得正旺,顾昭宁解下披风时,袖口扫过桌角的旧账册,纸页发出窸窣轻响。
绿翘攥着账册的手微微发抖,眼底的光映着烛火:姑娘,您生母当年记的不只是府里的月钱,还有......
先烧水。顾昭宁打断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翡翠镯,半块玉质凉得刺骨。
她盯着裙角那道墨渍——苏婉儿的徽墨,茉莉香粉里掺着极淡的沉水香,是侯府西院库房特供的香料。
生母苏氏生前管着西院库房,这香是她亲自调配的。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春桃最先反应过来,小跑着去灶房。
顾昭宁将铜钥匙按在账册上,钥匙齿痕压出浅印:绿翘,你去城南松雪斋,查这墨是哪家铺子出的。她抬眼时目光如刃,要问清楚近三个月苏小姐买过几匣,每匣墨的批号。
绿翘应了,把账册小心收进檀木匣。
小橘,你扮作卖花娘子,去沈府玉清观附近转。顾昭宁摸出枚银锞子塞给她,打听常去观里的青衫女子,年纪、口音、有没有随身物件。小橘接过银锞子,指腹蹭过刻着的字,重重点头。
春桃烧水时,留意灶房老周头。顾昭宁突然道,他前日说西院漏雨,可我今早看瓦当好好的。春桃刚要出门,脚步顿住,回头时耳尖发红——她方才正想替老周头说情。
最后只剩最沉稳的红鲤,顾昭宁压低声音:西院库房的旧账,你今晚就去翻。她摸出珠花,用银簪挑开珠蕊,半把铜钥匙落进红鲤掌心,生母留的钥匙,配的是西院第三排木柜左数第七格。红鲤捏紧钥匙,指节发白:姑娘放心,我等您生母的账册,等了五年。
顾昭宁望着她们鱼贯而出,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她抓起茶盏,冷茶灌进喉咙时,突然想起柳夫人掐她手背的力道——那不是示警,是求救。
沈大人的实心眼,原是被人拿住了把柄。
三日后卯时,绿翘撞开院门时,鬓边的珠花歪在耳后。
顾昭宁正对着铜镜描眉,银簪地掉在妆匣上。姑娘!绿翘喘着气,手里攥着半张包墨的桑皮纸,松雪斋的王掌柜说,苏小姐上月买了十匣徽墨,每匣都刻着标记。她展开纸,边角果然有模糊的狼头压痕,王掌柜还说......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这墨是给沈大人的。
顾昭宁捏紧茶盏,指节泛白。
苏婉儿送墨给沈大人,字条里提狼头匣子,生母的旧账也有狼头标记——这不是巧合。
她掀开妆匣底层,取出柳夫人给的半块翡翠镯,与沈大人袖中那半块严丝合缝。
原来柳夫人早知道,沈大人的把柄在苏婉儿手里。
备马车。顾昭宁突然起身,去城南别院。
是夜,顾昭宁裹着粗布衣裳,跟着赵嬷嬷翻过别院后墙。
竹影扫过青瓦,她听见廊下有人说话。边军粮饷的折子,萧相那边压了七日。是沈大人的声音,带着酒气,那狼头匣子里的地契......
沈大人真是实心眼。另一个女声轻笑,带着金步摇的脆响,您当那匣子是聘礼?
那是侯府给您的投名状。顾昭宁借着月光望去,女子穿湖蓝缎子裙,腕间金镯子晃得人眼晕——这不是什么青衫女子,是京中有名的玉观音,专替贵人牵线搭桥的牙婆。
可柳氏......沈大人声音发颤。
柳夫人?女子嗤笑,她早知道您养外室,不过装贤良罢了。
您当侯府的苏二小姐平白送您墨?
那墨里掺了鹤顶红,您每研一次,就离死更近一步。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苏婉儿不仅要拿沈大人当枪使,还要借刀杀人。
她正要再听,赵嬷嬷突然拽她衣袖——院角传来脚步声。
两人躲进假山后,月光照亮来人腰间的玉佩:侯府二管家,常跟着嫡母出门。
沈大人,侯府夫人说,狼头匣子的事,明日卯时前得见分晓。二管家压低声音,否则......柳夫人的胞弟在边关当百户,最近军粮总是不够。
顾昭宁的心跳得厉害。
原来嫡母才是背后主使,苏婉儿不过是棋子。
她拽着赵嬷嬷往后退,鞋底碾到片碎瓷,发出轻响。沈大人大喝,顾昭宁拉着赵嬷嬷拔腿就跑,耳边风声呼呼,直到上了马车,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回侯府。她对车夫道,声音发哑。
赵嬷嬷替她理了理乱发:姑娘,这水太深了。
深才要趟。顾昭宁望着车外的月光,嫡母拿柳夫人的弟弟威胁沈大人,逼他在粮饷折子上动手脚。
可边军粮饷事关萧承煜的新政......她突然住口,指尖轻轻敲着车壁。
萧承煜最厌内宅不清,若让他知道侯府搅进边军案,整个侯府都要完。
次日辰时,顾昭宁端着茶盏进了嫡母的正院。
嫡母正在佛前敲木鱼,见她进来,挑眉道:阿宁今日倒有空。
女儿想着,最近府里总丢东西。顾昭宁笑着递上茶,前日西院丢了半匹杭绸,昨日厨房少了两坛黄酒。
不如添些护院,夜里多巡几遍。
嫡母捏佛珠的手顿了顿:你倒是会管闲事。
女儿也是替母亲分忧。顾昭宁垂下眼,母亲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交给女儿,您也能多抄两卷经。
嫡母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了:也罢,你去挑二十个精壮护院,月钱从公中出。
顾昭宁退出来时,阳光正照在影壁上。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翡翠镯,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嫡母同意添护院,等于给了她掌控府中暗桩的机会。
可西院旧账还没翻,沈大人的狼头匣子还在苏婉儿手里,更要紧的是......她抬头望着天空,一只乌鸦掠过檐角,发出嘶哑的叫声。
晚间,红鲤抱着个破木匣冲进暖阁:姑娘!
您生母的账册里夹着封信!她抖着手展开纸页,墨迹已经发脆,上面写着狼头标记是边军粮道暗号,若见此标,速报陛下......
顾昭宁接过信,烛火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窗外突然起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当响,像谁在暗处拨弄算盘珠。
她望着信末熟悉的字迹——是生母苏氏的,最后一句被墨渍晕开,隐约能辨:阿宁,藏锋......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昭宁案头的狼头墨渍与生母的信叠在一起,而侯府新添的护院巡逻时,总在西院墙角发现新鲜的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