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黑烟散尽后的第三日,太庙里的长明灯芯爆出毕剥微响。
顾昭宁跪在蒲团上,膝盖被冷硬的青砖地面硌得有些发木。
面前是层层叠叠的萧氏祖宗牌位,高处的几尊隐在暗影里,像是在俯瞰这个刚刚肃清了内廷沉疴的女人。
她没求子嗣绵延,也没求恩宠永驻,只是俯身叩首时,额头贴着冰凉的砖面低语:“妾身不敢奢求庇佑,唯愿家国安稳,社稷清明。”
守门的老太监躬身立在门边,眼皮也没抬,却在顾昭宁离去后,转身去御书房回了话:“娘娘拜得诚,却不像是求福,倒像是……在跟祖宗们立军令状。”
萧承煜听罢,朱批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个小点。
他想起那个女人在偏殿逼供时的狠劲,嘴角极淡地扯了一下:“她若是去求福,朕反倒要担心这后宫能不能镇得住了。”
金册加冕的大典定在三日后。
礼乐钟鼓震得大殿顶上的尘灰都在颤。
顾昭宁顶着重逾数斤的九凤冠,脖颈僵直,每走一步,垂落的珠串就在鬓边撞出细碎声响。
她踩着红毡向丹墀上的萧承煜走去,余光扫过两侧跪拜的百官——乌压压的一片官帽,像退潮后的礁石,既臣服,又坚硬。
萧承煜将那方象征中宫权柄的金宝递到她手中。
两手相触,他的指腹在她掌心极快地划了一下,那是私下里安抚的惯常动作,在这肃穆朝堂上却惊心动魄。
“这就是你要的高处。”他在礼乐声的遮掩下低声道。
顾昭宁双手稳稳托住金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端肃得像尊玉像:“高处风大,妾身这不就来替陛下挡风了。”
大典繁琐,直到暮色四合,凤仪宫才静了下来。
顾昭宁卸下那一头累赘的珠翠,觉得脖子简直不是自己的。
刚换了件家常的藕荷色软烟罗裙,太子萧允便在门口探头探脑。
十岁的孩子,眼神里带着早熟的敏锐。
“母后,”萧允捧着茶盏蹭过来,“太傅今日讲《治国策》,儿臣听得迷糊。您常说治家如治国,这偌大的天下,当真能像管账本一样管吗?”
顾昭宁揉着后颈的手停下,示意素秋去取书架顶层那个紫檀木匣子。
匣中是一本旧得发黄的手抄本——那是生母苏氏留下的《治家要略》。
她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墨迹稍淡的字:“你看这句,‘屋檐滴水,日久穿石’。治家也好,治国也罢,怕的不是那泼天的大祸,而是这不起眼的‘滴水’。”
萧允似懂非懂:“滴水?”
“比如这后宫每月的采买,一斤炭若多报一文钱,六宫一年便是万两白银的亏空。”顾昭宁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内殿里却清晰可闻,“儿臣这几日想设个‘讲习堂’,教各宫嫔妃和东宫女眷看账本。若是人人都能把家里的账算清了,这天下的窟窿,自然就少了。”
窗外的海棠树影晃了一下。
顾昭宁眼皮微抬,余光瞥见窗纱上一闪而过的衣角——那是东宫新选进来的伴读柳婉儿今日穿的鹅黄衫子。
“母后?”萧允还在等下文。
“无事。”顾昭宁不动声色地合上书,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风大,吹动了树枝而已。”
是夜,萧承煜宿在凤仪宫。
两人并肩靠在罗汉榻上翻书,殿内的安息香里混着顾昭宁身上极淡的茉莉味。
她将白日里那一页《治家要略》推到萧承煜面前,指尖点了点“滴水”二字。
“妾身想设个‘内廷监察司’。”她开门见山,“不由内务府管,直接向中宫回话。专查那些看着不起眼、实则连着前朝筋骨的烂账。”
萧承煜翻书的手一顿,转头看她。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你想动内务府那帮老人的蛋糕?”
“不是妾身想动,是有人怕妾身动。”顾昭宁起身,替他剪了一截灯芯,“今日妾身故意在太子面前提了查账的事,不出两个时辰,这话就该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了。”
萧承煜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柳家那个丫头?”
“才十四岁,也是个可怜人。”顾昭宁没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既然她想听,妾身就说给她听。只有蛇动了,咱们才知道打哪里。”
萧承煜看着她灯下温婉的侧脸,忽地笑了:“你这哪里是母仪天下,分明是把朕的后宫当成了刑部大堂。总是这样未雨绸缪,也不嫌累?”
“家没扫干净,睡不踏实。”顾昭宁反手扣住他的手指,十指交缠,“陛下准是不准?”
“准。”萧承煜低头,吻落在她眉心,“朕不仅准,还要让你做这个主事。这把刀,朕亲自递给你。”
夜色渐深,凤仪宫的灯火依旧通明。
一道明黄的旨意已然拟定,墨迹未干:“即日起,内廷监察司成立,首任主事由皇后亲点……”
而在宫墙东南角的一处偏僻别院,更夫刚敲过三更梆子。
一只灰褐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出高墙,腿上绑着的竹管里藏着匆匆写就的一行字:“后欲查账,速做应对。”
顾昭宁站在窗前,听着风中隐约的鸽哨声,指尖轻轻拨弄着窗台上的那盆兰花。
柳婉儿此时应当已经睡下了吧?
这孩子今日往东宫跑了三趟,这般勤勉,倒真是没辜负她父亲的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