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的余音还在宫墙间晃荡,御书房的门帘被北风掀起一角,带得烛火猛地一跳。
顾昭宁望着萧承煜捏着血书的指节泛白,喉间泛起一丝腥甜——那血渍里浸着的不只是边关将士的血,还有大昭二十年承平下腐烂的脓。
“传内阁六部,辰时三刻太和殿议事。”萧承煜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剑。
他将血书重重拍在案上,羊皮纸发出细碎的裂响,“昭宁,陪朕去。”
顾昭宁垂眸应了,腕间翡翠镯蹭过案角,凉意顺着血脉直窜心口。
她昨夜翻到的军粮册还压在袖底,纸张边缘被指甲掐出细密的褶子——少三成的军粮,足够让北疆十万守军在寒冬里啃三个月树皮。
太和殿的蟠龙柱下,朝臣们的冠冕挤成一片暗涌的海。
顾昭宁立在帘后,看着萧承煜登上御阶时龙袍扫过的金线,突然想起七年前在侯府祠堂,她跪在青石板上数砖缝,嫡姐顾明舒的绣鞋尖就戳在她额前:“庶女也配看主子的路?”那时她数到第三十七块砖,听见生母咽气前的咳嗽;如今她数着殿下此起彼伏的“臣惶恐”,数到第三十七声推诿,终于看清这朝堂和侯府内宅原是同一块烂透的砖。
“兵部尚书何在?”萧承煜的声音劈开嘈杂。
殿下鸦雀无声。
顾昭宁隔着纱帘都能看见户部侍郎的朝珠在发抖——三日前,原兵部尚书因私吞河工银被下了大狱,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那尚书是杨大人的门生?
而杨大人上月刚因结党被革职,他的旧部像附在腐木上的藤,此刻正缩着脖子装哑。
“陛下,北疆军报需调阅近三年边防图册,可……”新任兵部侍郎擦了擦额角的汗,“库房钥匙在杨大人旧属周主事手里,那周主事今早称病未朝。”
顾昭宁捏紧袖中粮册。
她能听见萧承煜指节叩在御案上的声响,一下比一下重,像在敲碎什么陈旧的壳。
“冗官当清,旧弊当除。”她掀帘而出,目光扫过殿下骤然抬起的头颅,“周主事称病?传太医院去诊,若是真病,革职养病;若是装病,按贻误军机论处。至于边将……”她顿了顿,看萧承煜正望着她,眼底有星火在烧,“不妨启用些被旧党打压的可用之人。”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顾昭宁知道他们在惊什么——她不过是个贵妃,竟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可她更知道萧承煜在等什么——他要的从来不是后宫的安分,是能和他一起撕开腐肉的刀。
“昭宁说得是。”萧承煜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顾昭宁熟悉的锋利,“退朝后,昭宁随朕去看兵部密档。”
是夜,司礼监的灯笼将兵部库房照得亮如白昼。
顾昭宁蹲在积灰的木架前,指尖拂过一卷卷泛黄的奏折,袖口沾了星点墨渍——这是她在侯府替粗使婆子记账时养成的习惯,再乱的账册,她都能翻出线头。
“找到了!”她抽出一卷用朱笔圈过的折子,封皮上“先皇后荐”三个字被虫蛀了个洞,“李靖之子李怀恩,三年前因母族涉贪被贬至玉门关,可折子里说他‘善用轻骑,熟悉北狄地形’。”
烛火映着她发亮的眼,萧承煜接过折子的手顿了顿。
他记得先皇后,记得她死前攥着他的手说“阿煜要做明君”,却从未想过,她留下的火种还埋在这里。
“传旨,封李怀恩为代镇守将军,率五千轻骑驰援北疆。”他将折子递给顾昭宁时,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圣旨里加一句:‘凡有违令者,以叛国论处。’”
顾昭宁低头拟旨,笔尖悬在“叛国”二字上,突然想起今日朝堂上那些缩着脖子的旧臣——这八个字,够他们夜里做三宿噩梦。
与此同时,离宫十里的太后旧邸里,顾昭宁的心腹春桃掀开了佛龛后的暗格。
檀香混着霉味扑出来,春桃的手在发抖——暗格里整整齐齐放着三十本账册,封皮上“赵公公经办”的字迹,和她在尚宫局见过的太后旧物如出一辙。
“娘娘,这是……”春桃捧着账册跪到顾昭宁面前时,天已泛白。
顾昭宁翻开第一本,看到“北疆狼牙关”“精铁三千斤”的字样,突然想起昨日萧承煜说的“太后护错了方式”。
她将账册轻轻放在御案上,看萧承煜的瞳孔骤然紧缩——这哪里是护,是当年太后为扶庶弟,早就在北疆布下了棋子。
“陛下,”她抚上他紧绷的后颈,“边关等不得,朝局也等不得。”
萧承煜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磨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在侯府厨房握菜刀留下的。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晨露还清亮:“昭宁,你总说家是国之基。如今朕信了,这乱局,该从根上理一理。”
更深露重时,御书房的烛火忽明忽暗。
顾昭宁靠在软榻上打盹,突然听见值夜太监的低唤:“陛下,北疆密信。”
萧承煜拆信的动作顿了顿,顾昭宁看见他睫毛在信纸上投下的阴影晃了晃。
他抬头时,眼底的光灭了又起,最后只说了句:“睡吧,明日还有硬仗。”
可顾昭宁知道,那封密信里的字,足够让这个夜再冷三分——她看见萧承煜将信纸折了又折,折成很小的一方,塞进龙袍最里层的暗袋。
而暗袋上的盘扣,是她去年亲手绣的并蒂莲。
窗外的更夫敲响三更鼓,顾昭宁望着萧承煜的侧影,突然想起李怀恩的折子末尾有句话:“北狄善骑,然其粮道如弱柳,一断即溃。”可此刻,她腕间的翡翠镯突然变得冰凉,凉得她心口发慌——那封北疆密信里,会不会也藏着一根,能勒断大昭咽喉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