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绿枝捧着个雕花木盒进来,盒底压着片染了朱砂印的信笺。
顾昭宁刚批完最后一本赈灾账册,墨笔搁在青瓷笔山上,见那信笺边角洇着极淡的竹纹——是赵公公私用的暗号。
小主,赵公公的信鸽今早落在后苑梅树杈上,爪子上系着这个。绿枝压低声音,指尖碰了碰木盒,奴才拆的时候,里头有股子苦杏仁味,像是熏过防蛀的。
顾昭宁解开盘扣的手顿了顿。
苦杏仁味是赵公公传递紧急消息的标记,上回还是太后要往御膳房塞细作时用过。
她掀开盒盖,里头躺着半枚核桃,核桃仁被挖空,塞着卷成细条的绵纸。
展开时,绵纸上的小楷洇着淡淡茶渍,是赵公公惯用的隐墨:李侧从内库提了三车炭,说是给承乾宫添暖,实则车底夹层藏着密信,收信人......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后半截被烧得焦黑。
她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三下。
李侧是李贵妃的乳名,这宫里除了太后,只有李贵妃敢在赵公公的信里留半截话——定是传信的小太监被截了。
去把鎏金手炉拿来。顾昭宁将绵纸重新卷进核桃,再让门房备轿,我要去朝房找杨大人。
绿枝应了声,转身时裙角扫过案边的茶盏,溅出的水痕在李记粮行四个字上晕开。
顾昭宁望着那团水渍,忽然想起昨夜在炭灰里捡到的碎纸——亥时三刻,西直门外,或许正是李贵妃与外贼联络的时间。
朝房外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顾昭宁的软轿刚停稳,杨大人的随从就迎了上来:小主快请,我家大人在东暖阁候着。
东暖阁的铜炉烧着松枝,杨大人正对着窗棂翻账本,听见脚步声猛地转身,官服下摆带翻了茶盏:小主可算来了!
今早户部的王侍郎说李记粮行要接豫南赈灾粮的采买,说是太后首肯的!
顾昭宁将核桃递过去:赵公公的消息,李贵妃在往宫外送密信。
杨大人,若李记接了赈灾粮,怕是要重蹈边军陈米的覆辙。
杨大人捏着核桃的手青筋凸起,指甲几乎掐进木里:当年先皇后就是因为查李记的陈米案被......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小主放心,明日早朝我就让户科给事中递折子,查李记近三年的粮引批文。
另外,奴才让儿子盯着西直门,若今夜亥时三刻有动静......
杨大人。顾昭宁按住他欲拍案的手,查粮引是明线,密信是暗线。
您明着查账,我暗里找信,等两边证据凑齐......
杨大人的目光忽然定在她腕间的翡翠上。
那镯子裂了道缝,金粉填得像道金线:这镯子......是先皇后赏给苏姨娘的吧?
当年苏姨娘救老侯爷时,先皇后还说要认昭宁做义女......
顾昭宁垂眸抚过裂痕,生母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这镯子是先皇后给的,裂了也别扔,金粉填的不是缝,是底气。她抬眼时目光清亮:杨大人,咱们要的不是李贵妃倒台,是让天下人看清——动了百姓的粮,就是动了大昭的根。
杨大人猛地起身,官靴在青砖上磕出脆响:奴才这就去安排!
西直门的暗桩、户部的折子、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小主可记得宫里头的周妈妈?
李贵妃的表亲,管着内库钥匙。
奴才让儿媳去周妈妈的牌位前烧了柱香,她昨日托人带话,说内库的账册每月十五都会抄一份给李记......
顾昭宁的指尖在账本上快速划过,停在内库炭银那栏:十五?
今日就是十三。
杨大人,劳烦您让令媳再去周妈妈那儿坐坐,就说......她顿了顿,就说豫南的孤儿们冬日里没炭烤,怪可怜的。
杨大人眼睛一亮:明白!
周妈妈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奴才这就去!他抓起官帽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小主晚上回府当心,李贵妃的人最近总在侯府附近晃。
顾昭宁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将茶盏里的冷茶一饮而尽。
茶梗卡在喉咙里,她却笑了——杨大人这步棋走得妙,周妈妈若肯交内库账册,李贵妃的手脚就全露在太阳底下了。
出朝房时,日头已爬到中天。
顾昭宁的软轿刚拐进永巷,就见赵公公的青呢小轿候在廊下。
赵公公掀着轿帘招手:小主快进来,这风刮得老奴脖子疼。
偏殿里烧着龙涎香,赵公公的茶盏腾起白雾:小主可知李贵妃今儿个去了慈宁宫?
说是要给太后请平安脉,实则在里头待了两个时辰。
老奴让小顺子守在偏殿外,听见李贵妃说什么顾昭宁管着赈灾,手伸得太长,太后回了句她若真能替哀家分忧,伸伸手也无妨
顾昭宁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太后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护着李贵妃,也没替她撑腰——看来得拿出更硬的证据。
老奴还听说,李贵妃的贴身丫鬟春桃昨儿个去了城南赌坊,输了五十两银子。赵公公眯眼笑,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春桃的月钱才三两,五十两......怕不是有人递了话,让她去引什么人?
春桃好赌。顾昭宁低头盯着茶盏里的波纹,赵公公,若我让绿枝扮作庄家,故意输给春桃,她会不会把李贵妃的话套出来?
赵公公拍着大腿笑:小主这主意妙!
春桃那丫头嘴碎,喝了酒能把承乾宫的地砖缝都数给你听。
老奴这就去安排,让小顺子在赌坊后头守着,录下她的话。
有劳公公了。顾昭宁起身作揖,腕间的翡翠在香雾里泛着金光,若能拿到春桃的口供,加上杨大人的粮引、周妈妈的账册......
小主放心。赵公公将茶盏里的残茶泼在地上,老奴在宫里当差三十年,最见不得有人踩着百姓往上爬。
李贵妃要是敢动赈灾粮,老奴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她的尾巴揪出来。
暮色染上官墙时,顾昭宁回到侯府。
书斋里点着两盏羊角灯,案头堆着从内库、户部、李记抄来的账册,最上面压着半块带血的碎布——是绿枝在西直门外捡到的,沾着北疆特有的狼头绣纹。
她翻开李记的粮引批文,指尖在边军粮草那栏停住。
三年前的批文上写着新米三千石,可边军参将的折子说粮草发潮,再看李记同年的出货单,陈米三千石的字迹被墨汁涂过,却还能看出底下的日期——正是参将递折子的前一日。
原来如此。顾昭宁将碎布和粮引叠在一起,李记用陈米充新米,赚了边军的钱,又把密信藏在炭车里,和北疆叛军勾结......
更漏敲过三更,烛芯爆起灯花。
顾昭宁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忽见窗纸上投来个影子——是绿枝在敲暗号。
她推开窗,绿枝捧着个锦盒钻进来,盒里躺着本染了茶渍的账本:周妈妈让奴才带的,说是内库近三年的炭银支出,每笔都记着李记的名字。
顾昭宁翻开账本,第三页夹着张纸条:十五日亥时三刻,西直门外,炭车接货。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人逼着写的——和炭灰里的碎纸正好拼上。
她将所有证据收进檀木匣,锁扣一声响。
窗外的雪粒子停了,竹影在窗纸上摇晃,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绿枝,去把冬衣拿来。顾昭宁望着匣上的铜锁,明儿要早起,得穿暖和些。
绿枝应了声,转身时瞥见她眼底的光——那光像极了当年苏姨娘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说昭宁,要把每根线都攥在自己手里时的模样。
夜色渐深,檀木匣在烛火下投出方方正正的影子。
顾昭宁摸着腕间的翡翠裂痕,听见更夫敲过四更——离天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