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炭香被李贵妃的水红裙角带起一阵波动。
顾昭宁垂眸时,看见对方绣着缠枝牡丹的鞋尖正碾过半片落在青砖上的碎炭,火星子在裙裾下噼啪作响——像极了侯府西院那回,嫡姐故意打翻她的药碗时,药汁溅在火盆里的动静。
贵妃娘娘说的是。她抬眼时,眼尾微弯,倒像是真在虚心受教,臣女确实没学过内宅规矩。
七岁起在厨房帮工,跟着张婶子学称米;十岁替粗使婆子管月钱,跟着陈妈妈学对账。她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本《治家要略》的封皮,母亲临终前蘸着药汁在炕桌上写二字的温度突然涌上来,可米粮不分内宅外宅,秤杆翘了半钱,厨房里的小丫头要饿肚子;官仓少了半斗,受灾的百姓就要啃树皮。
李贵妃的东珠步摇颤得更厉害了。
她原以为这庶女会慌慌张张辩解出身,不成想对方竟把没学规矩说成了懂民生疾苦。
金护甲掐进掌心,她强撑着笑:那本宫倒要问问,上月江南米价涨了三成,顾娘子又是怎么的?
顾昭宁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解开是把碎米:臣女让孙捕头扮成米商,查了二十三家粮铺。她拈起一粒米,在指腹间碾开,表面看是天灾减产,实则是几家大粮商囤了三成新米。目光扫过李贵妃骤缩的瞳孔,她接着道,臣女找了十二家小粮行,用官仓平价米换他们的现粮,又让各乡族老带着百姓去小粮行排队——大粮商囤得越久,存米越潮,最后只能降价抛售。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块崩裂的轻响。
萧承煜的指节停在案上,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此刻像淬了火,将顾昭宁脸上每一丝变化都收进眼底。
李贵妃的唇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突然瞥见萧承煜案头开着的檀木匣,里面叠着的正是方才那本被皇帝收走的账本——边角被翻得卷了,显然被仔细看过。
好个以小制大。萧承煜突然笑了,指节在案上敲出轻快的节奏,杨大人前日还说妇道人家懂什么粮道,朕倒要让他来听听。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赵公公尖细的通报:杨大人求见,说边疆急报。
杨大人进来时,官服前襟还沾着雪渣。
他单膝跪地,将一个裹着黄绫的木匣举过头顶: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胡骑上月劫了三拨粮车,边军存粮只够支撑半月。
萧承煜的指尖重重叩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不是让户部拨了二十万石?
被克扣了七成。杨大人喉结滚动,臣查了运粮官的账本,每车粮都记着,实则是进了地方豪族的私仓。他抬头时,目光扫过顾昭宁,若按顾娘子乡老监赈的法子......
边疆豪族盘根错节,乡老未必镇得住。顾昭宁突然开口。
她望着萧承煜微拧的眉峰,想起昨日在赈灾局看到的地图——北境粮仓正挨着豪族的私田,但可以让边军兵卒的家眷做监粮人。
兵卒父母妻儿在后方,豪族总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抢粮。
萧承煜的眉峰缓缓松开。
他盯着顾昭宁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日她蹲在赈灾局门口,和几个要饭的老妇聊了半个时辰——后来才知道,她是在问老妇们年轻时给富户当厨娘,见过哪些藏粮的地窖。
顾昭宁。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朕封你为尚食局司粮,总领赈灾与边粮事务。
李贵妃的银护甲地断了一截。
她看着顾昭宁福身谢恩时,袖中那本旧书的边角露了出来——封皮上治家要略四个字,竟和太后书房里那本《治国策》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时辰不早了。赵公公捧着鎏金铜漏过来,司粮大人明日要去户部点账,得早些歇着。
顾昭宁接过赵公公递来的披风,转身时瞥见萧承煜案头的烛火映着她的影子,和皇帝的影子在青砖上叠成一片。
殿外的雪还在下,她踩着新积的雪出了暖阁,袖口的《治家要略》被体温焐得发烫——母亲说守得住家,可她现在要守的,是万里江山的家。
宫道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她望着远处尚食局的方向,那里还亮着几盏灯——定是手下的小太监在替她整理新到的粮册。
明天要去户部核对边粮数目,还要见北境来的兵卒家眷,得让孙捕头再查几家可疑的粮商......
雪落在发间,顾昭宁加快了脚步。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双替侯府粗使婆子算月钱的手,要开始拨弄整个大昭的粮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