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凯笑了笑，那笑容在周围无垠的黑暗和冰冷的星光映衬下，显得有些虚幻。
“你觉得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什么是真的？”
老李猛地扑了过去。
他的动作在失重的意识空间里显得有些笨拙，手脚并用地划拉着，朝着薛凯的方向游去。
几米的距离，他用了好几秒才飘到。
然后，他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薛凯的衣领。
“你告诉我！”老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远处那个缓慢旋转的星系，以及薛凯那张平静的脸。
薛凯低头看了看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又抬眼看向老李。
他没有立刻回答。
周围的宇宙依旧沉默地运行着，星光冰冷，黑暗厚重。
矮星系拖着残破的尾巴坠向毁灭，伽马射线暴的余辉在遥远角落一闪而逝。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背景板。
而背景板前，是两个意识体的对峙。
“李院士，”薛凯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说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同时，他抬起手，很干脆地拍开了老李抓着他衣领的手。
老李的手被拍开，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脸上的激动、质问、近乎疯狂的求证欲，像是被这一巴掌拍散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又抬头看向薛凯，眼神里的火焰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
薛凯那句话，戳破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是啊，他说呢？
他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引力潮汐撕碎矮星系，看到了中子星孤独地脉冲，看到了星系碰撞那缓慢而致命的舞蹈。
看到了物理法则在这里赤裸裸地、无情地运行。
任何模拟，任何渲染，任何虚拟现实技术，都不可能如此精准地复现出暗物质牵引恒星运动的微妙扰动，不可能如此真实地呈现出黑洞吸积盘不对称的辉光。
这不是人类现有技术能做到的。
至少，不是蓝星的技术。
老李缓缓放下了手。
他没有再去追问，也没有再去抓薛凯的衣领。
他只是慢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片无垠的星空。
那个巨大的漩涡星系，依旧占据着他视野的大部分。
旋臂上的亿万颗恒星，无声地燃烧着，散发着跨越五千万年时空才抵达此处的光芒。
老李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耸动。
那微微佝偻的背影，那颤抖的肩膀，无不透露出一种极致的情绪。
他在哭。
失声痛哭。
一种混杂着震撼、渺小、卑微、以及毕生信仰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空虚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
他研究了一辈子宇宙。
用最精密的仪器，最复杂的公式，最严谨的逻辑，去试图理解它的奥秘。
他以为自己站在了人类认知的前沿，触摸到了真理的衣角。
可现在，当他真正站在这宇宙之中，用眼睛去看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过去几十年构建的那座知识大厦，在真实的宇宙面前，脆弱得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只剩下几道湿痕。
他研究的，从来都只是影子，是回声，是经过百亿年稀释、扭曲、衰减后，才勉强抵达地球的、残缺不全的信息碎片。
而真实的宇宙，是如此庞大，如此冷漠，如此……难以理解。
它就在那里，存在着，运行着。
不需要任何智慧生命去理解，去赞美，去恐惧。
人类的科学，人类的文明，人类所有的爱恨情仇、雄心壮志，在这片亘古不变的黑暗与星光面前，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老李捂着脸，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想起了自己十六岁那年，在图书馆泛黄的书页上，第一次看到仙女座星系的模糊照片时，心脏那剧烈的跳动。
他想起了自己博士论文答辩通过后，深夜独自走在校园里。
抬头看着城市光污染下黯淡的星空，心里那份隐秘的、以为即将触摸到宇宙脉搏的激动。
他想起了成为院士那天，接受采访时说的豪言壮语：
“我们要解开宇宙的终极奥秘。”
多么可笑。
多么……不自量力。
研究了四十年宇宙，却连太阳系都没离开过。
他以为自己在攀登知识的高峰。
可现在才发现，他连山脚都没离开。
他的眼泪汹涌而出，却流不下来。
在这个意识投射的空间里，没有真实的泪腺，没有真实的体液。
所有的哭泣，都只是一种纯粹情绪的表达，一种精神层面的崩溃。
但与此同时。
蓝星，乐乐景区，那间狭小的休息舱内。
老李紧闭着双眼，一行清晰的泪水，正顺着他苍老的眼角皱纹，缓缓滑落。
他的身体在轻微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现实与意识，在这一刻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同步了。
薛凯飘到了老李旁边，与他并肩悬浮，同样望着远处的星系。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等老李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他才开口：
“行了，李院士。”
“有这时间，还不如把自己交给这浩瀚宇宙。”
“多看一会儿，比哭有用。”
老李慢慢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他的眼眶通红，虽然意识空间里没有真实的泪痕，但那种哭过的疲惫和空洞，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
他转过头，看向薛凯，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你知道我是谁？”老李问，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薛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
“就跟你认识我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
“李建业院士，国内天体物理学泰斗，主攻方向是物理宇宙学、星系动力学和宇宙大尺度结构。最近几年一直在推动那个什么……‘巡天’项目，对吧？”
老李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薛凯知道的，比他预想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