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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的冬夜,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下刮在窗玻璃上。我裹紧了毛毯,缩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是这间狭小老旧的公寓里唯一的光源。论文才写了两行,隔壁的争吵声又准时响了起来。

这几乎成了每晚的固定节目。男人的怒吼沉闷如雷,女人的尖利哭叫像玻璃碎片,刮擦着人的神经。墙壁太薄了,薄得能听清每一个恶毒的词汇,每一声肉体撞上家具的闷响。我捂住耳朵,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但那些斯拉夫语的诅咒和呜咽无孔不入。

我来这所大学交换三个月,图便宜租下了这栋离校区不远的老公寓。搬进来那天,房东,一个瘦高、脸色蜡白得像浸过牛奶的男人,用那双几乎看不到睫毛的灰眼睛盯了我很久,才慢吞吐出一串钥匙。“晚上尽量别出门,”他递过合同,手指冰凉得不像活人,“特别是地下室。”

当时我只当是古怪的异国提醒。

可接连几周的深夜噪音,让我的神经绷到了极限。黑眼圈顽固地盘踞眼下,白天听课精神恍惚。同班的俄罗斯同学谢尔盖有一次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支吾着说隔壁太吵。他皱起眉:“你住哪栋楼?”我报了地址。他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掩饰过去,只含糊地说:“那楼……很老了吧。听说隔音不好。”

又一个凌晨,争吵声陡然升级。男人咆哮着什么,接着是重物狠狠砸在共用的墙壁上,震得我书架上的笔筒一跳。女人的尖叫拔高,变成一种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哀嚎,持续了足足几分钟,又猛地戛然而止。

死寂。

比噪音更可怕的血浆一样的死寂,瞬间淹没了所有空间。

我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狂跳。不对劲。这种静,裹挟着浓稠的不祥。我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窜上脊背。鬼使神差地,我凑近了房门上的猫眼。

走廊昏暗,只有尽头那盏瓦数极低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隔壁的门开了。

那个女人侧对着我,拖着一个巨大的、深色的硬壳行李箱。轮子碾过老旧的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干涩噪音。她穿着一条沾满深色污渍的睡裙,头发凌乱,脸上、手臂上都是喷溅状的暗红斑点。她喘着气,很吃力的样子。

然后,她停了一下,似乎调整了一下握行李箱把手的位置。

借着那昏光,我看清了。那暗红色的斑点,是血。行李箱的缝隙里,夹着一小块破碎的、同样染血的布料——像是男人睡衣的袖子。甚至……我死死捂住嘴,压下喉咙口的酸涩——我好像看见几根粗短的、戴着婚戒的手指,从没关严的箱盖缝隙里软软地耷拉了出来。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她拖动行李箱,走向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我连滚爬回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抖得无法控制。分尸。抛尸。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撞击。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睡衣。

不知过了多久,天蒙蒙亮,我才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扑到床头抓手机。报警。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电话,语无伦次地用蹩脚的俄语对接线员重复:“杀人了……我邻居……行李箱……尸体……”

警方来得比我想象的快。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时,我几乎是扑过去开的门。

门外是两名穿着制片的警察,一老一少,脸色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身后,站着我的房东。他依旧那副蜡白的表情,灰眼睛扫过我,没有任何波澜。

“是你报的警?”年长的警察问,他有着一双极度疲惫的蓝眼睛。

我急促地点头,声音发颤:“对,我隔壁,那个女人,她杀了她丈夫,把、把尸体装进行李箱拖走了!就在凌晨的时候!”

警察对视了一眼。年轻的那个拿出记录本。

“你确定你看到了?”年长的警察问,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平淡。

“我透过猫眼看到的!绝对没错!很多血!行李箱里绝对有东西!”我激动地比划着。

警察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去敲隔壁的门。房东摸出另一串钥匙,慢条斯理地找出其中一把,递了过去。

门开了。

一股陈旧的灰尘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霉味。

我挤到门前,迫不及待地想指向罪证——

然后,我僵住了。

房间里空荡荡。家具蒙着白布,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痕迹,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或搏斗迹象。客厅中央,白布下盖着的似乎是茶几和沙发的轮廓,平静得可怕。

“这……这不可能!”我失声叫道,冲进房间,难以置信地四处张望,“昨晚!就在昨晚他们还吵得惊天动地!我亲眼看见她拖着箱子出来!”

年长的警察走到客厅中央,弯腰,用手指抹了一下蒙尘的桌面,举起来给我看。指尖全是灰。“小姐,”他疲惫的蓝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说,厌烦,“这间公寓至少空置三年了。”

“什么?”

“根据记录,”他声音平板地叙述,“三年前,住在这里的一对夫妇,因为长期感情不和,激烈争吵后,男方用刀杀死了女方,然后上吊自杀了。是房东报的案。”

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转向房东。他站在那里,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诡异。

“是的。”房东的声音干巴巴的,“那之后这间房就一直空着。没人住。”

年轻的警察合上记录本,语气带着一丝警告:“小姐,报假警是违法的。如果你学习压力太大,建议去看看医生。”

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死寂、落满三年尘埃的房间里,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窖。

回到自己的公寓,我反锁上门,滑坐在地。巨大的困惑和恐惧攫住了我。幻觉?压力太大?可那争吵声,那女人的模样,那行李箱的细节……真实得可怕。

我冲进浴室,想用冷水让自己清醒。拧开水龙头,双手掬起冰冷的水拍在脸上。水流哗哗作响。

我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面上,水珠蜿蜒滑落。

而在那水痕之下,一行歪歪扭扭、猩红刺目的字迹,正清晰地映在镜面上,仿佛刚刚被人用手指蘸着鲜血写下:

“下一个是你”。(cлeдyющnn - ты.)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

那不是幻觉。字迹就在那里,猩红,湿漉,散发着极其微弱的、铁锈般的腥气。

恐惧彻底炸开。我连滚爬出浴室,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下一个是我?什么意思?

我哆嗦着抓起手机,想再报警,却猛地顿住——刚才警察那怀疑和警告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们不会信的。只会觉得我疯了。

房东!对,房东刚才的表情!他知道什么!

我冲出房门,疯狂地跑下楼梯,冲向一楼的房东办公室。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

房东正坐在桌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旧相框。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那双灰眼睛看着我,没有丝毫意外。

“那镜子……那字……还有那房间!”我语无伦次,几乎是在尖叫,“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房东放下相框,蜡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笑容,混合着冰冷和一丝……贪婪?

“这栋楼,”他声音嘶哑,像蛇在吐信,“很特别。它不喜欢吵闹的本地人。它只喜欢安静的……像你这样的。”

他慢慢站起来,朝我走近。

“亚洲留学生。年轻,干净,孤独,想家……灵魂纯粹,没有太多杂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享受什么美味,“是最好的食粮。”

我惊恐地后退:“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他的笑容扩大,露出过于猩红的牙龈,“你很快就不会感到孤独了。你会成为收藏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这里毕业。”

收藏?食粮?毕业?

巨大的恐怖攫住我。我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退到了走廊深处,背后是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老式铁锁。房东刚才擦拭的那个相框,此刻就放在门边的一个小木凳上,里面是一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一群穿着旧式毕业袍的亚洲学生,面无表情地站在这栋楼前,眼神空洞。

房东一步步逼近,手里晃着一串沉重的钥匙,其中一把最长最古老,正是铁门上的那一把。

“来看看你的学长学姐们吧,”他低笑着,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他们都很想你。”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咔哒一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铁门被猛地拉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福尔马林、陈旧血腥和腐烂的恶臭狂风般扑出,几乎令我窒息。

昏暗的光线从门内渗出。

我看到了。

地下室巨大无比,一眼望不到头。一根根冰冷的铁钩从天花板垂下。

每一根铁钩上,都挂着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皮肤干瘪,紧贴着骨骼,呈现出蜡黄或灰败的颜色。内脏和肌肉似乎被彻底去除,只留下一具具轻飘飘的、完整的人形空壳。

所有的尸体,都穿着整齐的、略显陈旧的大学毕业礼服——黑色的长袍,方帽垂下的流苏。

上百具。像屠宰场里悬挂的牲口。无声无息。随着开门带来的微弱气流,轻轻晃动。

我的胃部剧烈抽搐,胆汁涌上喉咙。

“不……不……”我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眼泪和恐惧的涎水糊了满脸。

房东站在门口,身影被地下室的昏光剪成一个漆黑的恶魔轮廓。“纯净的灵魂,”他陶醉地深吸一口气,“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成为‘楼’最好的养分。”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地下室的最深处,声音带着一种引诱:“特别是……被爱和执念滋养过的灵魂。最为美味……也最难消化。比如……最里面的那一位。他去得不太情愿,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你看,他还在等着呢……”

某种无法抗拒的、冰冷的牵引力,拖着我的视线,越过那密密麻麻悬挂的尸林,望向那最深、最暗的角落。

那里,单独挂着一具尸体。同样被掏空,穿着毕业袍。

但不同的是,那件黑色的袍子外面,还极其古怪地套着一件衣服。

一件颜色鲜红、绣着繁复金色鸳鸯戏水图案的……

中式嫁衣。

那嫁衣刺得我眼睛剧痛。

我的目光一点点上移,落在那具尸体的脸上。

干瘪,蜡黄,五官扭曲变形,依稀残留着极度痛苦和惊恐的痕迹。

但那双空洞的眼窝,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轮廓。

还有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褪色变形的红绳系着的玉佩……

我十六岁那年,跑遍了整个小城的寺庙才求来的。亲手给他戴上。他说,林夕,等我留学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三年前来的圣彼得堡。

半年前,彻底断了联系。

……

时间凝固了。世界无声崩塌。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尖啸。

冰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吞没了一切。

最后坠入无边死寂前,我只看到。

那具穿着血红嫁衣的空壳。

它似乎。

极其轻微地。

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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