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酷热难当。襄阳城仿佛被扣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然而,比这天气更让人心头沉甸甸、透不过气来的,是荆州牧府议事厅内那几乎凝滞的空气和弥漫着的绝望与焦灼。
刘表高踞主位,原本儒雅从容的面庞,此刻布满了阴云和难以掩饰的憔悴。不过数月,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添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手中捏着一卷由主簿蒯良呈上的、关乎荆州命脉的粮草清算册簿,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下方,以蒯良、蒯越、蔡冒为首的荆州文武核心,皆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子柔(蒯良字)……”刘表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册簿上所载……可,可都核实无误了?” 他似乎仍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核算有误。
蒯良缓缓出列,他身形清瘦,面容比刘表更显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保持着谋士的冷静与清醒。他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肯定:“主公,臣与府中僚属反复核对三遍,绝无错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去岁至今,为扩军备战,我荆州府库历年积蓄已近乎耗尽。今岁夏收,因战事影响,春耕不足,加之去岁支撑大军,民间存粮本就不丰,所能征收之新粮,远低于预期……即便算上各大家族之前慷慨捐输所余,以及目前府库中所有存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残酷的数字:“满打满算,所有粮秣,仅能支撑我军现有规模……至多到今年秋收之后。”
“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蒯良亲口说出这个结论时,堂下仍是一片压抑的哗然!只能支撑到秋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秋收之后,到明年夏收这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庞大的荆州军队将无粮可食!
蔡冒脸色剧变,忍不住出声:“只能到秋收?这……这如何可能?我荆州素称富庶,鱼米之乡,岂会窘迫至此?”
蒯良看向蔡冒,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苦涩:“德珪(蔡冒字)将军,正因我荆州富庶,方能在此乱世支撑起二十余万大军啊!然,坐吃山空,岂能长久?去岁袁术入侵,荆南产粮区沦丧近半,已伤我根基。今岁扩军至二十余万,人吃马嚼,每日消耗便是一个天文数字!各大家族虽倾力相助,然其存粮亦有极限,岂能无穷无尽供给?如今,便是将民间最后一粒谷、府库最后一斛米都搜刮起来,也仅能维持这数月了。”
他再次转向刘表,深深躬身:“主公,事实便是如此。粮秣,已是我荆州眼下最大、最急迫的危机!若不能尽快开辟新的粮源,无需袁术来攻,待到冬春之际,我军自溃矣!”
残酷的现实被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刘表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难道天欲亡我荆州不成?”
这时,一直沉默的蒯越(字异度)站了出来。他比其兄蒯良更显锐利,目光如电,此刻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之势,已非战与不战之选,而是不得不战,必须速战!”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荆州地图前,手指勐地点在代表荆南四郡的区域:“生机在此!荆南四郡,虽被袁术占据,然张辽、张昭立足未稳,其新政推行必遇阻力,人心未附!且荆南土地肥沃,河流纵横,乃天然粮仓!只要能在秋收之前,夺回荆南,则不仅能获得那里的存粮以解燃眉之急,更能拥有未来稳定的产粮之地,方可真正稳住大局!”
刘表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旋即又暗澹下去:“异度之言,吾岂不知?然……然张文远(张辽)乃世之虎将,张子布(张昭)善于抚民,鲁肃在柴桑虎视眈眈,我军新兵虽众,尚未精熟,仓促出战,胜算几何?”
蒯越断然道:“主公!没有时间再等新兵练成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军新兵虽未至精熟,然数量占优,且是为求生而战,士气可鼓!而张辽虽勇,兵力不过数万,分散四郡,难以兼顾。此正是我军集中兵力,逐个击破之良机!”
他详细分析道:“袁术北归,重心已转向中原。荆南、江夏乃至南阳,皆呈守势。只要我军攻势勐烈,行动迅速,在其主力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荆南核心区域,则大局可定!届时,凭借长江天险和荆南粮仓,我荆州便可真正稳固,进可攻,退可守!”
蔡冒此刻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家族的命运已与荆州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深吸一口气,出列抱拳,声音洪亮:“主公!蒯异度所言极是!末将愿亲统大军,南下征讨张辽,必为主公夺回荆南,以解粮草之困!”
刘磐等少壮派将领也纷纷请战:“末将等愿随蔡都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到麾下文武难得的同仇敌忾,刘表心中稍安,但他毕竟老成持重,虑事周全。他沉吟片刻,看向蒯越:“异度,即便主力南下,然东面鲁肃、北面程昱黄忠,岂会坐视?若其趁虚来攻,如之奈何?”
蒯越显然已成竹在胸,他手指地图,侃侃而谈:“主公所虑,正是此战关键。故,此次出兵,非一路而动,需三路并举,相互策应!”
“其一,为主力。以蔡德珪将军为大都督,总领南征军事,刘磐、王粲(此为虚构,历史上王粲此时或在荆州,但未领兵)等将为辅,率我荆州水军精锐两万,步军八万,合计十万大军,自江陵出发,沿沅水、资水等南下,主攻长沙!此路,求稳、求狠,务必以泰山压顶之势,击溃张辽主力,迅速控制荆南核心!”
“其二,为偏师,亦为疑兵、牵制之师。” 他的手指移向江夏方向,“以张允将军为主将,异度不才,愿为军师,辅左张将军,统水军三万,进入江夏,与江夏太守黄祖将军所部三万人马会合。如此,江夏方向我军亦有六万之众!此路任务,非为立刻与鲁肃决战,而是依托江夏水网城防,牢牢牵制住柴桑鲁肃的六万水军,使其不敢轻易西进、南下,干扰我主力攻打荆南!同时,亦可对弋阳李通部保持压力。”
“其三,为北路守军。” 他的手指点在南阳盆地南端的樊城,“命王威将军为主将,统兵三万,进驻樊城,加固城防,深沟高垒。其任务只有一个:死守!不惜一切代价,阻挡住南阳程昱、黄忠可能南下的步伐,确保襄阳侧翼安全!”
最后,蒯越看向坐在文官队列中的韩嵩:“此外,需再劳烦德高(韩嵩字)公一趟,持主公亲笔信,再入益州,面见刘益州及贾龙、任岐二位将军,陈说利害。言明袁术若得荆州,下一个必是益州!恳请其出兵相助,哪怕只是遣一偏师东出三峡,威逼南郡,亦可牵制张辽,分担我军压力!”
这一番统筹全局、三路并进的战略规划,将攻守、虚实、外交结合得颇为周密,显示出了蒯越高超的谋略水平。厅内众人听得心潮起伏,原本绝望的气氛中,竟又被注入了一股背水一战的决绝之气。
刘表听着蒯越的部署,眼中光芒越来越亮。这似乎是目前绝境中,唯一可能杀出的生路!他勐地站起身,脸上恢复了作为州牧的决断力,目光扫过被点名的诸人:
“蔡德珪!”
“末将在!”蔡冒慨然出列。
“命你为南征大都督,总领荆南战事,率水步十万,克日出发,务必给吾夺回长沙,平定荆南!”
“末将遵命!必不负主公重托!”
“张允!蒯异度!”
“末将(臣)在!”张允与蒯越一同出列。
“命你二人统领东路水军,汇合黄祖,给吾盯死鲁肃,守住江夏!”
“诺!”
“王威!”
“末将在!”
“命你镇守樊城,北门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主公放心!只要王威一息尚存,绝不让程昱、黄忠跨过樊城一步!”
“韩德高!”
“臣在。”韩嵩起身。
“益州之行,关乎大局,再辛苦德高一趟!”
“嵩,义不容辞!”
“蒯子柔!”刘表最后看向自己的首席谋士。
“臣在。”
“后方政务,粮草统筹,官吏调度,百姓安抚,一切重任,尽数托付于卿!望卿能协调各方,保障前线供应无虞!”
蒯良深深一揖,语气坚定:“主公放心,良虽不才,必竭尽全力,确保后方稳定,不负主公信重!”
分派已定,刘表走到堂前,望着麾下这群即将为荆州命运踏上征途或肩负重任的臣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悲壮与恳切:“诸公!荆州存亡,在此一举!刘表无能,致有今日之困,然荆州百万生灵何辜?望诸公念及桑梓之情,君臣之义,奋勇向前,共克时艰!表,在襄阳,静候诸公佳音!”
“愿为主公效死!愿为荆州效死!”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闷热的议事厅内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凉与决心。
随着刘表的最终决断,庞大的荆州战争机器,在粮草危机的巨大压力下,带着几分仓促和悲壮,开始轰然启动,指向了南方的荆南四郡。一场决定荆州归属的大战,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而襄阳城内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已不是一场开疆拓土的征伐,而是一场为了生存的,孤注一掷的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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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