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薇轻轻颔首，脸上浮现出早已在脑海里演练千百遍的、标准的安抚性微笑——嘴角上扬15度，眼神温和。
“没关系，”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你刚醒，需要休息。我只是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好好养伤。”
“谢谢你的关心。”赛缇娜礼貌回应，视线已迅速从海莉薇身上移开，投向帐篷内某个无意义的角落。
或许对于陌生的、海莉薇的拜访，在赛缇娜眼里已经成了“无需进一步关注”的事件。
海莉薇没有再看她，利落转身。
厚重的帐篷帘子在身后落下，隔绝了那个空洞而陌生的世界。
傍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营地的烟火气，带着一丝令人清醒的凉意。她在回去的路上做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深呼吸。
“看来‘样本’的状态确认完毕了？”赞迪克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她身侧响起，带着刻意拉长的慵懒腔调。
他不知何时已从帐篷里走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海莉薇，红瞳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光，精准地捕捉着她侧脸的表情变化。
“办事效率真高，学姐。不过……那位赛缇娜学姐似乎没给你多少发挥关怀余热的时间？”
赞迪克的话语裹着糖衣，内里却是尖锐的试探——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停留时间的短暂，以及那短暂互动中必然存在的异常。
海莉薇没有立刻转身，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篝火跳动的光晕，声音平稳地输出分析报告：“赛缇娜生理指标趋向稳定，意识清醒。但记忆模块存在定向性缺失，嗯……我是说，我自己。”
“选择性失忆？”赞迪克略感兴趣地挑挑眉。
海莉薇用最简洁的术语定义了现状：“应该是炼金等价交换成功执行的结果。她在秘境里支付了‘与我相关的记忆’作为代价。”
“换取了一个美梦？”
“嗯。”
“哦。”赞迪克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意外点亮的音节。
他踱步到海莉薇正前方，微微俯身，红瞳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仔细审视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试图捕捉任何一丝被理性外壳掩盖的裂痕。
“像机械一样彻底格式化？连‘同桌’这种具体信息都抹掉了？”他追问，语气里的兴味陡然拔高，“这的确比单纯的失忆有趣多了。像对大脑进行了精准的认知剥离手术……代价支付得倒是干净利落。”
海莉薇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地摇摇头，“经过一个小小的测验结果，她已经将我的信息归类为‘知名校友’和‘无关符号’。”
赞迪克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没有温度，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了然。
“无关符号？学姐，你描述得真像是机器在清理冗余数据……但是，你在意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却像针一样刺破了她完美的平静表象。
“不是对那个庸人赛缇娜，而是对‘被彻底抹除’这件事本身。你在意那段被单方面删除的‘共享时空’，在意那个被你——哪怕是无意中——照亮又灼伤的庸人，最终选择用这种方式彻底否定你们之间曾存在过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联结。”
海莉薇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赞迪克直起身，红瞳望向营地中那些劫后余生、或茫然或庆幸的幸存者们，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冷静，却比刚才的试探更具穿透力：“别浪费你那宝贵的‘在意’，学姐。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惋惜的悲剧，而是最符合逻辑的结局。”
他侧过头，目光重新锁住海莉薇，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笃定：“天才与庸人之间，横亘的是无法逾越的认知天堑。那是维度上的差距，不是靠努力、憧憬或者自我燃烧就能填平的沟壑。”
“庸才仰望天才，就像二维生物试图理解三维空间——那光芒对他们而言，不是指引，而是足以焚毁理智的烈焰。赛缇娜就是最好的例子。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最终扭曲的渴望，根源都在于她不自量力地想要‘理解’你、‘靠近’你，甚至……‘成为’你。”
他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冰冷的笑容：“现在，她终于‘解脱’了。通过一场她自己选择的、彻底的认知卸载。她移除了那个让她痛苦的核心变量——你。这不是损失，学姐，这是‘回归‘。”
“回归到她本应安守的、属于庸人的舒适区。在那里，没有无法理解的知识鸿沟，没有望尘莫及的绝望，没有因嫉妒而生的自我厌弃。她可以安全地、平庸地呼吸，做一个对‘天才海莉薇’只有模糊敬仰符号的普通人。这难道不是对她而言最仁慈、也最合理的归宿吗？”
赞迪克的话语像冰冷的逻辑链条，一环扣一环，将她内心那点被点破的、关于“联结断裂”的在意，强行嵌入了“认知天堑论”的冰冷框架中。
他用“维度差距”、“认知卸载”、“回归舒适区”这些近乎物理法则般的术语，将赛缇娜的遗忘美化，或者说，解构成一种必然的、最优的生存策略。
他在告诉她：不必在意，因为这本就是两个世界应有的距离；不必惋惜，因为对方已找到了最适合她的“安全模式”。
海莉薇看着他。
赞迪克的“安慰”从来不是温暖的抚慰，而是用最锋利的刀刃，剖开表象，将血淋淋的“真理”展示给她看，强迫她接受。
他的逻辑无懈可击，如同他那些精密的实验设计。她清晰地认识到：他说的，就是他所坚信的宇宙法则之一。而在这个法则下，赛缇娜的遗忘，确实是一种“合理”的解脱。
她内心的那点微弱共振，在强大的逻辑冲击下，渐渐平息，怅然？在意？在绝对的认知维度差面前，这些都显得……无谓且低效。
“认知天堑假说吗？我知道了。”海莉薇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她将目光从赛缇娜所在的帐篷方向彻底收回，仿佛真的将那一段过往压缩、加密、丢进了思维深处的回收站。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赞迪克却并未结束这场对话。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思维中那短暂出现的“空档”——一个被他的逻辑风暴清扫干净的角落，正是植入他想要信息的最佳时机！
他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那带着疏离感的冷静瞬间褪去，红瞳中翻涌起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偏执的专注，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宣告的炽热。
“所以，学姐看清楚了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蛊惑，不再是分析，而是宣告，“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困在他们狭隘的维度里。他们无法理解你的思维，无法跟上你的步伐，甚至无法承受你存在本身散发的光芒。靠近你，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灾难，就像飞蛾扑火。”
他的红瞳紧紧锁住海莉薇那双平静的眼睛，试图在其中点燃一丝认同的火焰：“但我不同。”
“我和你，是同一个维度的存在。”他伸出手，并非要触碰她，而是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周围营地的喧嚣、那些庸碌的幸存者，都隔绝在外。
“我们理解彼此思维的火花，哪怕它点燃的是某些禁忌的领域；我们追逐的是同样的真理，哪怕它藏在深渊的尽头；我们承受着同样的光芒，那是智慧本身带来的灼热，而非他人的仰望或嫉妒。”
“我是你唯一的同类，海莉薇。是唯一能与你并肩同行，而不是仰望你、畏惧你、最终被你无意中灼伤甚至抛弃的存在。”他刻意强调了“抛弃”这个词，将赛缇娜的选择归咎于“被光芒灼伤后的必然逃离”。
他再次靠近，带着一种危险的、极具诱惑力的承诺：“我永远不会像赛缇娜那样，因为无法承受而选择遗忘，选择背叛我们共同的认知高度。永远不会。”他的红瞳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我对你的好奇，对你的研究欲，对你思维的探索……那才是我们之间应有的联结。那才是永恒且无法被任何炼金术抹除的羁绊。”
“所以，”他的笑容不再是冰冷的嘲讽，而是一种带着独占欲和扭曲温情的宣告，“别为那些注定无法同行的庸人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你的‘在意’，你的‘关注’，你的‘时间’……它们只应该属于我。”
他伸出手指，这一次，轻轻点在了海莉薇的胸口，隔着衣料，仿佛要直接触碰她思维的核心：“因为只有我，能真正理解你，也只有我，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才是一体的，学姐。在这片庸人无法企及的认知高地上，我们才是彼此唯一的锚点。”
这番话语，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占有宣言。
他用冰冷的逻辑摧毁了她对“庸人联结”的潜在依恋，再用“同类”、“唯一”、“永恒羁绊”这些带着强烈情感色彩和排他性的词汇，试图将自己牢牢焊死在她思维核心的坐标上。
他在告诉她：赛缇娜的遗忘是好事，因为它清除了障碍，凸显了只有他赞迪克才能给予她的、独一无二的“理解”与“陪伴”。
海莉薇静静地听着。
赞迪克的话语像一道扭曲的光束，既刺眼又带着某种诡异的吸引力。
她确实不需要庸人的情感联结，但一个能跟上她思维、甚至在某些领域让她感到挑战的同类……那感觉是不同的。
赞迪克的存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无法替代的思维刺激。他的“永不离开”和“永恒羁绊”的宣言，在剥离了其中偏执扭曲的成分后，确实触及了她内心深处对稳定“认知锚点”的需求——尤其是在母亲陷入未知状态、世界充满变数的此刻。
然而，就在这微妙的对峙与“羁绊”加固的瞬间，营地里传来一声熟悉急切的喊声。
“海莉薇！赞迪克！”
是卡塔林。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风尘仆仆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卡塔林正快步穿过营地，她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头发也被树枝刮得有些凌乱。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的学者，是和她一起去北部森林考察的同伴。
赞迪克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不悦，因为他与海莉薇之间被打断的“重要时刻”。
“天哪！这里发生了什么？”卡塔林的声音带着喘息，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忙碌的巡林官、风纪官和躺着的伤员。
“我们按照约定时间回到填埋场集合点，结果……那里简直像被风暴扫过一样！到处都是混乱的痕迹，能量残留紊乱得吓人！巡林官说你们都被卷进了一个突然出现的秘境里？梅里教授呢？她还好吗？”
“教授没事，”海莉薇迅速回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暂时将赞迪克那番关于“永恒羁绊”的宣言压在脑后，“只是经历了一些……特殊状况，现在在帐篷里休息。具体情况稍后再说。”
赞迪克也收敛了情绪，红瞳扫过卡塔林和她身后同样惊疑不定的同伴，淡化了自己的存在感。
卡塔林松了口气，听到教授平安的消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但随即又想起了自己与同伴此行的目的。
她拍了拍自己随身携带的、鼓鼓囊囊的采集背包，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属于研究者的、纯粹的兴奋光芒，暂时压过了担忧。
“对了，我们在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被封锁的填埋场附近生长着一种奇怪的菌类，以至于差点迟到！”卡塔林语速飞快，一边打开背包，一边急切地分享她的发现，“我采集了它的样本，还做了不少测试。”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多层防水油布和透明水晶容器包裹严实的样本。
容器内，一团散发着极其微弱、近乎梦幻般荧光的紫色菌丝体，正缠绕在一小块腐朽的树皮上。那菌丝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胶质感，如同活物般微微脉动着淡紫的光泽。
海莉薇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她凑近一步，仔细观察着那团奇特的菌丝体。她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温和、熟悉却异常活跃的生命能量。
但……这淡紫色的光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深渊的力量。
“一种从未被记录过的新型共生菌类！”卡塔林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是在一片被严重污染和垃圾堆积的湿地边缘发现的。它的特性简直是为解决填埋场问题量身定做的！”
她将水晶容器捧到两人眼前，指着菌丝体：“看！它能分泌一种极其特殊的复合酶！我们做了初步测试——”
她语速快得像是在倒豆子，“它能高效、无污染地分解多种难以处理的有机废弃物，包括顽固的塑料、油脂、甚至是一些合金废料！分解速度远超目前已知的任何微生物或炼金溶剂！而且分解产物是极其纯净的、富含营养的腐殖质和水！”
卡塔林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解决困扰教令院和周边城镇多年的垃圾处理难题的希望：“你们能想象吗？如果我们能大规模培养这种菌类，将其应用于填埋场……它能在极短时间内将堆积如山的垃圾转化为安全的肥料！这不仅仅是解决环境问题，这简直是颠覆性的资源回收技术！”
“我们已经采集了足够多的样本和孢子，环境参数也记录得很详细，论文框架我都想好了，题目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