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夏天,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琥珀。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执着,仿佛要将所有未说出口的心事都织进这无休止的声浪里。
明日香的生日,就在这样一个闷热得让人心烦意乱的日子悄然降临。没有盛大的派对,没有簇拥的祝福,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
早晨,美里和真嗣都出去了,她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美里公寓客厅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橘红色的双马尾无精打采地垂在肩头。怀里,抱着那只伤痕累累的小猴子。猴子的肚子上原本的缝线再次裂开了,露出里面发黄的填充棉。它陪了她很多年,自小至大,从德国到日本,见证过她耀眼的骄傲,也承受过她歇斯底里的摔打。
“讨厌…”她低声嘟囔,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熊肚皮上的裂缝,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灰尘上。她顿了顿,下巴抵在玩偶毛茸茸的头顶,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白得刺眼的天空,那光芒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自厌。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徐楠博提着两个超市购物袋进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银白的发丝有几缕贴在颊边。他换好鞋,目光扫过客厅,落在蜷缩在地板上的明日香身上。
“小火药桶,”他声音带着一丝夏日午后的慵懒,左嘴角的美人痣随着笑意牵动,“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走向厨房,将袋子里的食材一样样放进冰箱。
明日香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熊抱得更紧了些,闷闷的声音传来:“要你管?你怎么来了?”
楠博笑了笑:“好久没来了,今天和你们吃顿饭。”并没有在意她的别扭。冰箱门合上的声音后,他走到客厅,在明日香旁边的地毯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玩偶上。“小猴又受伤了?”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玩偶肚皮上的裂口。
“嗯。”明日香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玩偶的绒毛里,声音闷闷的,“可能扯到了吧,也可能放太久了。”
“这样吗。”楠博的声音很温和“看不出来,明日香这么喜欢玩偶?”
“谁喜欢了?一个玩偶而已!”明日香立刻反驳道。
“哈哈哈哈…”
“不许笑,讨厌死了!”明日香生气地哼道。
“好好好,不笑了…”徐楠博摇了摇头,起身又出门了,
…
NERV在几天前就给几位适格者配发了加密手机。小小的黑色方块,在这段时间成了连接几个少年少女的新纽带。
真嗣在楠博的建议下建了一个群,名字很直白——“EVA驾驶员交流群”。
群里的信息很快开始刷屏。
真嗣:[图片:被带到教室窗台上小白的特写,一片新长出的嫩叶] 徐君,小白长新叶子了。
绫波丽:[嗯。]
明日香:[切,一盆花而已,有什么好拍的!]
真嗣:[绫波丽同学,今天历史课的笔记可以发我一份吗?]
绫波丽:[好。] [文件:历史笔记.pdf]
明日香:[喂!真嗣!昨天的国文作业最后一题答案是什么?快发我!]
真嗣:[啊?我还没做…]
明日香:[笨蛋!要你何用!@徐楠博 喂!讨厌鬼!最后一题!]
…
徐楠博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躺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口袋里、或者塞在背包的最底层。他对这个能随时将人拉入喧嚣的小盒子,有种本能的疏离。他更喜欢看着真实的阳光落在“小白”的叶片上,更喜欢听唱片机里流淌出的音符,更喜欢在厨房里为食物的香气忙碌。
于是,群里的@常常石沉大海。
于是,明日香的私信也常常得不到回应。
[在?]
[本小姐有点无聊,来聊聊天?]
…
[喂,讨厌鬼!看到群消息没?]
[死哪去了?]
[……]
[徐楠博!你再不回信息我就把你放在冰箱里的布丁全吃掉!]
[……]
[切!也不是一定要你的!]
…
[在干嘛在干嘛在干嘛在干嘛在干嘛在干嘛?]
…
[算了!不理你了!]
…
当楠博终于想起摸出手机,看到那一长串带着感叹号的未读信息和最后那条明显气鼓鼓的留言时,通常已经是深夜。他无奈地笑了笑,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回复:
[抱歉,刚看到。布丁给你留了一个在冰箱最上层。]
几乎下一秒,回复就跳了出来:
[哼!谁稀罕!早吃完了!]
楠博几乎能想象出她抱着胳膊、鼓着脸颊、蓝眼睛瞪得溜圆的样子。他摇摇头,笑了笑。
群里面一条信息@他
真嗣:[徐君,你休息了吗?]
楠博:[没有呢,怎么了吗?]
真嗣:[明日香她不回信息了,是不是生气了?]真嗣知道楠博不怎么喜欢手机,总是错过他们的讯息。
楠博:[哈哈哈,明日香是一种不理就会消失的生物呢。]他放下手机,拿起洒水壶,走到窗台边,细密的水珠洒在小白翠绿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群里面,明日香出现: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绫波丽:[零君,可以教我,国文吗?]
…
明日香生日这天的下午,似乎还是没有人记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记住…”明日香趴在垫子上自言自语。
一阵开门声传来。
“明日香?你看见真嗣和美里姐了吗?”门外是徐楠博,身后跟着绫波丽。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明日香没有回答,而是询问道。
“嗯…”楠博沉思片刻,“我们那里的的下元节吧,没想到这你也知道?”
“不知道!!”明日香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啊?”楠博愣了一下“又怎么了,我的明日香大小姐,谁又惹你生气了?”
“笨蛋惹我生气了!”明日香走进房间,用力拉上房门。
徐楠博无奈地笑了笑,看向身后的绫波丽:“绫波同学,我们也去准备一下吧?”
“嗯。”绫波丽点了点头,“听零君的。”
“傻瓜…”
另一边,房间里,明日香很不开心,她倒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嘴里嘟囔着:“讨厌…讨厌鬼…偏心…”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
“妈妈…不要…不要!”
傍晚,明日香从噩梦中惊醒。
她看了看窗外,太阳快要落山了,她走出门,家里空无一人,她愣了一下,拿出手机,群里没有消息,也没有人给她发信息。
一股失落的感觉涌上来,明日香眼眸低垂,决定出去走走。
她走在大街上,面前走过一家三口人,看着小女孩稚嫩的脸庞喊着“妈妈”明日香心里被刺了一下,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当初那个天台。
“真讨厌…”她自言自语,“都是笨蛋…尤其是臭楠博!”
她愤愤的哼了一声,往美里的家里走…
美里公寓。
明日香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什么也看不清,明日香摸索着打开电灯--
“生日快乐!!!”一群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
客厅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中间是一个插着数字“14”蜡烛的奶油蛋糕。真嗣、楠博、绫波、美里、洞木光、加持都围坐在桌旁,气氛难得的热闹。
明日香坐在主位,橘红色的头发在暖黄的灯光下像燃烧的小火焰,脸上带着一丝被众人瞩目的、强装的镇定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生日快乐,明日香!”美里带头举杯。
“生日快乐!”众人附和。
明日香端起果汁杯,嘴角努力上扬:“谢啦!”
晚餐进行到尾声,蛋糕的蜡烛被点燃。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明日香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许了什么愿?没人知道。吹灭蜡烛的瞬间,掌声响起。
“礼物时间!”美里笑着宣布。
真嗣送了一本精装的德语小说集,绫波丽送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据说是楠博帮忙挑选的护发素。洞木光送给明日香一捧亲手制作的插花作品,上面有几朵娇嫩欲滴的玫瑰花。美里和加持合送了一套限量版的裙子。轮到徐楠博了。
他拿出一个包装朴素的纸盒,递到明日香面前。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明日香嘴上嫌弃,手却飞快地接了过去,拆开包装。
里面是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她的小猴。玩偶被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柔顺剂的清香,肚皮上那道缝合线几乎看不出来,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到细密的针脚。脖子上,还系了一个小小的、用红色丝带打的蝴蝶结。
第二样,是一个崭新的万代的“wonder Swan-神奇天鹅”游戏掌机。屏幕保护膜在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明日香愣住了。她拿起那个掌机,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外壳。她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随口抱怨过一句“来了日本连个像样的游戏机都没有”,没想到…他居然记得…
“小猴我帮你‘保养’了一下,”楠博的声音带着笑意,“这个…希望你喜欢。里面预装了几个游戏。”
明日香低着头,看着掌机屏幕上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又看看怀里焕然一新的小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酸涩得让她猝不及防。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笨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了一句,看也不看众人,抱着小熊和游戏机,转身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蛋糕上融化的奶油滴落的声音。
“明日香她…”洞木光愣了一下。
“呃…”真嗣有些无措地看向楠博。
楠博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走到明日香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小火药桶?”
里面没有回应。
“不过生日了吗?”楠博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一种包容,“感动哭啦?”
房间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闷哼:“谁哭了!滚开!讨厌鬼!”
楠博靠在门框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好好好,没哭没哭。出来吧,蛋糕还没切呢。”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被拉开一条缝,明日香红着眼睛,像只炸毛后又委屈巴巴的小猫,探出半个脑袋,怀里还紧紧抱着小猴和游戏机。
“好啦好啦,过来…”楠博无奈地笑着,“你怎么说哭就哭呀?”
“这可不像你哦…”他伸手摸了摸明日香的头。
“要你管,讨厌鬼!”明日香恶狠狠地说,却没有抗拒。
“好好好…”楠博笑着摇了摇头。
“…小光送的花,还挺香的…”明日香为了掩饰自己,转移话题道。
“是吗,哈哈哈…”楠博笑了笑,“花香哪有明日香。”
“你…你刚才说什么?”她瞪着楠博,蓝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水汽。
“啊?”楠博看着她,愣了一下,“噢,我说,花香哪有明日香。”
明日香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她羞恼的喊道:“昂达八嘎!!”但这一次,那声音里没有了愤怒。
…
第二天的下午,美里不在。楠博带着绫波丽来做客,公寓里只剩下几个少年少女。空气有些沉闷,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明日香盘腿坐在沙发上,手指烦躁地按着wonder Swan的按钮,眼看就要Game over。真嗣对着摊开的作业本发呆。绫波丽安静地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旁的徐楠博。
“好难…”明日香把游戏机往沙发上一丢,身体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哀叹,“烦死了!”
徐楠博坐在绫波丽身旁,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琴谱。他走到客厅角落,掀开那架电钢琴。
“要不要…听点音乐?”他手指轻轻拂过黑白琴键,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哇,之前一直没试过美里姐的钢琴,没想到还不错嘛?”
“可惜美里小姐好像不会…”真嗣腼腆的笑了笑。
“你要弹琴?”明日香立刻坐直身体。
“嗯。”楠博笑了笑,在琴凳上坐下。
“零君,要弹什么?”绫波丽走到楠博身旁看着他问。
“绫波同学,有喜欢的吗?”楠博温柔地摸了摸绫波丽的头问道。
“没有。”绫波丽面无表情,但脸微微红的摇了摇头
徐楠博笑了笑,翻开琴谱,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清澈而带着一丝忧郁的旋律如同溪流般,从他指尖流淌出来,瞬间填满了有些凝滞的空气。是肖邦的《夜曲》。
琴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空气中的毛躁。真嗣停下了发呆,目光被吸引过去。绫波丽自始至终都静静的看着眼前人。明日香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烦躁的表情渐渐缓和,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随着旋律微微闪动。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绫波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楠博。
“哇…徐君好厉害!”真嗣由衷地赞叹。
“哈哈哈…”楠博合上琴谱,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敲击着,“音乐…有时候是很好的药。”
“药?”明日香挑眉。
“嗯,”楠博点点头,声音带着一种讲述古老故事的平静,“有人说,巴赫抗躁动,海顿抗抑郁,莫扎特抗失眠,贝多芬抗萎靡,柴科夫斯基抗饥饿,马勒抗瞌睡,拉赫玛尼诺夫抗寂寞,布鲁克纳抗吃醋后的不良情绪反应…”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而肖斯塔科维奇…他像创造了珍宝,对着自己的杰作眯眼微笑。”
“那…刚才那首呢?”明日香追问,“不是肖邦吗?”
“刚才那首是肖邦《夜曲》没错,”楠博解释,“不过,我更喜欢弹另一首。”他这回关上琴谱,指尖再次落下。
这一次的旋律截然不同。轻盈、跳跃,带着一种清澈的忧伤和隐秘的甜蜜,如同阳光下旋转的尘埃,又像少女欲说还休的心事。音符在房间里跳跃、碰撞,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是《路小雨》。
琴声流淌,仿佛连时间都变得温柔而缓慢。明日香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蓝眼睛里的光芒随着旋律轻轻摇曳,那些积压在心底的烦躁和莫名的悲伤与孤独,似乎被这清澈的琴音一点点洗涤、带走。
一曲终了,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这首…叫什么名字?”明日香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路小雨》。”楠博回答。
“路小雨?”真嗣好奇地重复。
“是,名字吗?”绫波丽忽然出声询问。
“嗯。”楠博轻轻合上琴盖,笑了笑“绫波同学,真聪明,这是一个女生的名字。”
“谁?”明日香立刻追问,蓝眼睛紧紧盯着他。
楠博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落的夕阳,银白的发丝被染上一层暖金色。
他哈哈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切!”明日香鼓起半边脸。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徐楠博坐在美里家的客厅,手里捧着一本书。明日香抱着那只小猴,走到他旁边。
“喂,”她踢了踢楠博的小腿,“那天…你说音乐是药。”
“嗯?”楠博从书页上抬起头。
“那…”明日香把脸埋进小猴柔软的肚皮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有没有一种药,能治好…讨厌自己?”
楠博合上书,看着她蜷缩在沙发里、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般的模样。
“为什么要讨厌自己?”徐楠博问。
“我…”明日香沉默了一下。
“我讨厌爸爸、讨厌妈妈、讨厌大家,但最讨厌的是我自己。”
楠博沉默了片刻,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明日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日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抬头。
“成长…有时候,就是不断杀死过去的自己。”
明日香抬起头,蓝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困惑。
“但是,”楠博转过头,猩红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她,左嘴角的美人痣牵动着一个温暖而坚定的笑容,“杀死过去,不是为了沉溺于痛苦,而是为了…更好地拥抱今天。我不会放弃今天的快乐,也不会去预知明天的烦恼。”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可惜啊,生活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错过了的时光,弄丢了的心情…有时候,就真的没有了。就像飞鸟划过天空,痕迹转瞬即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城市的气息涌了进来。
“但是你看,”他指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几只归巢的飞鸟正划过天际,“天空,永远属于飞鸟。”
明日香抱着小猴,怔怔地看着楠博的背影,看着他银白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拂动。那些尖锐的、如同荆棘般缠绕着她的自厌和迷茫,似乎被这温柔而充满力量的话语,轻轻地、一点点地拨开了。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涩的暖意,悄然包裹了她冰冷的心房。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小猴被修补好的、柔软的肚皮里,这一次,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释然和安宁。小猴子用那对眼睛,“看”着窗外那片属于飞鸟的、广阔无垠的天空。
“是你吗,那个时候?”明日香忽然发问,脑海里闪过她小时候的画面,
“什么?”楠博愣了一下。
“没什么,笨蛋!”明日香哼了一声,但似乎开心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