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只投下惨淡的灰白。徐楠博和碇真嗣按照律子的嘱托,前往绫波丽的住所送新的安保卡。地址指向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映入眼帘的,是成片成片、如同复制粘贴般矗立的灰色水泥长方盒。楼体陈旧斑驳,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砖石。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玻璃碎裂,用木板或塑料布潦草地堵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某种腐败物质的沉闷气味。更令人烦躁的是,附近不知何处的大型机械持续发出沉重、单调、仿佛永无止境的“哐当!哐当!”撞击声,如同这个破败区域的沉重心跳,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神经。
“就和复制出来的,一样…”徐楠博看着这些算得上“危楼”的楼房,自言自语。
“402…就是这里了。”真嗣看着门牌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楼道狭窄而昏暗,声控灯早已失效。地面散落着烟蒂、食品包装袋和不知名的污秽。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垃圾发酵的酸臭扑面而来。
徐楠博皱了皱眉,左嘴角那颗美人痣都仿佛因不悦而绷紧。他一边低声吐槽着“这环境也太糟糕了…绫波和其他邻居怎么住啊…”,一边却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将脚边几个碍眼的空饮料罐捡起来,走到楼梯拐角一个塞得满满的垃圾桶旁,用力塞了进去。
真嗣按响了402的电门铃。却没有铃声响起,门内亦没有任何回应。
“没人吗?”真嗣疑惑地又按了几下。
“不会连电门铃都…”徐楠博上前一步,试着拧了拧门把手。吱呀一声,门竟然没锁,开了一条缝。
“绫波同学?你在家吗?”徐楠博提高声音,朝门内喊道。回应他的只有屋外聒噪的撞击声和屋内一片死寂。
两人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的景象,瞬间让两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光线从唯一一扇蒙尘的小窗艰难透入,勉强照亮了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被遗弃的、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或者…一个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的囚笼。
脏乱差是唯一的形容词。深色的复合木地板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垢,清晰地印着杂乱的、黑乎乎的鞋印,仿佛从未被认真清扫过。裸露的混凝土墙壁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大片大片深褐色的、粘稠的污垢如同丑陋的伤疤附着其上。寥寥无几的几件旧家具——一张小床,一个掉漆的桌柜,一个小小的的旧式冰箱——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天花板的角落,灰白的蛛网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摇曳。
多种令人气息混合、发酵:被褥长期潮湿散发出的浓重霉味;无处不在的、呛人的灰尘味;最刺鼻的,是一种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那是干涸血液的味道,在闷热的空气中隐隐透着一丝腐败的预兆。还有一股淡淡的、冰冷的消毒水味,非但没有驱散其他气味,反而形成一种更诡异的混合体,直冲鼻腔。
家具与物品的摆放更是触目惊心:
床上的被褥未叠过,凌乱地堆成一团。最刺眼的是那个白色的枕头——靠近中央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大片已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几条洗过的白色长筒袜,随意地夹在那挂在床头的圆盘袜架上。
冰箱上,一个玻璃杯里盛着半杯浑浊的水,水面漂浮着细微的杂质,显然很久没换过。旁边散落着几板白色的药片。桌下敞开的硬纸箱内胡乱塞满了沾满暗红色血迹、已经发硬的绷带!一个垃圾袋鼓鼓囊囊地挂在冰箱一侧,散发着异味。
桌柜上,静静地放着一副样式老旧的、镜片碎裂的椭圆框眼镜——那分明是属于碇源堂的!眼镜旁边,是一架主体为红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造型奇异的照相机。而微微拉开的抽屉里许多码放整齐的纯白色背的内衣裤袜依稀可见。
几份未拆封的报纸随意地堆在墙角,落满了灰。整个空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楠博的目光扫过枕头上的血迹,扫过纸箱里带血的绷带,扫过那杯浑浊的水和散落的药片,扫过柜面上那几件单薄的白色内衣裤,他并不觉得觉得是绫波太过邋遢,而是对于NERV的安排颇为不满,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那架红色的照相机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相机…好眼熟!一股强烈的、来自大脑海马体的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记得自己的相机也是这样的…而且绝对独一无二,后来好像…不知道在哪掉落了?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真嗣也注意到了桌上的东西。他好奇地拿起那副碎裂的眼镜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架红色相机,摆弄着镜头,试图打开上面分为三瓣的红色一体式镜头盖。
“咔嚓。”轻微的机械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就在这时,浴室的浴帘“刺啦”一声被拉开。
绫波丽只裹着一条单薄的褐色浴巾,和穿着一双同色的拖鞋,除此之外一丝不挂,湿漉漉的淡蓝色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纤细的锁骨滑落。她擦着头走了出来。当看到真嗣手里拿着她的相机和眼镜时,那双总是空洞的赤红眼眸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慌乱和…被侵犯领地的怒意!
她几乎是冲了过来,劈手就要抢夺真嗣手中的相机!
“啊!绫波同学!我们…”真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解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左脚绊右脚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前扑倒!被他带倒的抽屉也“哐当”一声滑出,里面叠放的白色内衣裤和袜子如同天女散花般撒落一地!
眼看真嗣就要狼狈地摔在绫波丽面前,甚至可能撞到她!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臂如同铁钳般猛地伸出,牢牢抓住了真嗣的后衣领!同时,另一只手臂迅捷而有力地环住了绫波丽纤细的腰肢,将她向后带离了危险区域!
是徐楠博!
真嗣惊魂未定地站稳,刚想道谢:“徐君,谢…”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紧紧抓着他衣领、另一只手还护着绫波丽的徐楠博,此刻正微微低着头。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正无声地、汹涌地从他低垂的眼眶中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紧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此刻仿佛也浸满了悲伤。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件沾了灰尘的白色内衣,盯着枕头上的暗褐色血迹,盯着纸箱里带血的绷带…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心疼、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绫波丽被徐楠博的手臂环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她挣脱开他的保护,快步上前,一把从呆滞的真嗣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相机和眼镜,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仅有的珍宝。她甚至顾不上滑落的浴巾,任由它堆在脚边,露出少女青涩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体。她只是用那双赤红的眼睛,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戒备,看着无声流泪的徐楠博。
真嗣看着眼前这混乱而冲击性的一幕——散落的内衣裤、赤裸的绫波丽、无声哭泣的徐楠博——大脑彻底宕机,面部发涨,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绫波丽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赤裸的状态。她将相机和眼镜小心地放回桌上,然后才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浴巾,随意地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接着竟旁若无人地开始穿那套叠放在床边的内衣裤。
徐楠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暗红色的外套,低着头,不敢看正在穿内衣的绫波丽,只是将外套轻轻披在了那个还带着湿气的瘦削的肩膀上。
绫波丽穿衣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停滞了一瞬。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肩上带着徐楠博体温的红色外套,又看了看他依旧低垂的、沾着泪痕的侧脸。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默默继续穿着内衣,然后又把外套放在床上,开始穿校服——衬衣、裙子、系红色丝带…动作机械而平静。
绫波丽穿好校服后也没有将外套还回去,只是默默地将又将外套穿好,拉上拉链,将水手服包裹在里面。宽大的红色外套衬得她身形更加纤细单薄
“对…对不起!绫波同学!”真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们是来…来给你送新的安保卡的!律子博士让我们转交…我们按门铃没反应,门又没锁…我们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更不是故意动你的东西!真的非常抱歉!”他深深鞠了一躬,脸几乎要埋进胸口。
绫波丽已经穿好了衣服,转过身,赤红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真嗣,又落在徐楠博身上。对于真嗣的解释,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发出一个清冷的单音节:“嗯。”
气氛依旧尴尬而凝滞。徐楠博抹了一把脸,努力平复呼吸,对真嗣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真嗣君,你先去门口等我一下,好吗?我跟绫波同学说几句话。”
真嗣如蒙大赦,连忙点头,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混乱和浓重的气味。
徐楠博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白色内衣裤和袜子,绅士地扭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绫波同学,先把这些…收好吧。看看有没有弄脏,毕竟是白色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需要我帮忙吗?”
绫波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件件捡起散落的内衣裤,动作依旧机械。她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徐楠博帮忙。
徐楠博也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帮她捡拾着,尽量避免着触碰中心位置。他的动作很轻,却迅速,仿佛是在帮助一位笨拙的孩子整理衣服一般。两人沉默地收拾着,只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绫波同学,”徐楠博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为什么…总是穿着校服?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换吗?”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衣柜。
绫波丽将最后一件内衣叠好(虽然叠得歪歪扭扭),放回抽屉,摇了摇头。
“那…不想要新的衣服吗?虽然绫波同学是驾驶员,但是平常完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衣服…”他特意加重了“自己”二字。
短暂停顿后,依旧是默默的摇头,动作简单,却像一根针扎在徐楠博心上。
“那…家里为什么不收拾打扫一下呢?”徐楠博环顾着这个如同废墟般的房间,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心疼,“住在这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绫波丽再次摇了摇头,赤红的眼眸里只有一片平静的茫然,仿佛在说:打…扫?什么是舒服?
徐楠博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对这一切苦难的麻木和习以为常,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力道之大,甚至咬破了皮,渗出了一丝鲜红的血珠。他仿佛看到了她日复一日的生活:带着满身训练或战斗的伤痕,回到这个冰冷的“巢穴”,默默忍受着疼痛,吃着冰冷的便当,喝着不知放了多久的水,吞下不知名的药片,在沾着自己血迹的枕头上昏沉睡去…周而复始,没有期待,没有色彩,只有无尽的复制粘贴般的苍白和疼痛。她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活着,像一件被设定好程序的物品,维持着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清洁本能,却彻底遗忘了“自我”的存在和需求。
就在这时,绫波丽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她赤红的眼眸,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直视着徐楠博泛红的眼眶和咬破的嘴唇。
“零,”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为什么哭?”
徐楠博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这个。他看着她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纯净眼眸,看着她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疑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
“因为…看到绫波同学住在这里…看到你枕头上的血…看到那些带血的绷带…看到你只有校服穿…看到你喝放了很久的水…看到你吃那些药…”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更低沉一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绫波就好像失去了自我一样…我很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绫波丽静静地听着,赤红的眼眸里,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封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她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混合着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她似乎不太理解“心疼”这种情绪,更不理解“自我”但徐楠博话语中那份沉重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和关切,像一种陌生的暖流,悄然渗透了她冰冷的壁垒。她的脸颊,极其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淡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红。
徐楠博看着她脸上那细微的变化,心中那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温暖一些,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以后…我和真嗣君,可以经常来帮你打扫一下卫生吗?至少…让这里干净一点,舒服一点?”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是在你同意的情况下。”
绫波丽沉默了几秒钟。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她从未在意过、却承载了她所有伤痛和孤独的空间,又落回徐楠博那双盛满了真诚和心疼的眼睛上。最终,她嘴角非常细微的勾起了一丝丝弧度,少到让人误以为是幻觉,但楠博捕捉到了,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只是光影在她下颌处晃动了一下的程度…点了一下头。
“…好。”一个清冷的单音节词,却仿佛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温度。
徐楠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阴霾中透出的星光。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而温暖:“太好了!那…我们说定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还有,绫波同学也要经常微笑呀…笑起来肯定很好看的。”
绫波丽看着他温暖的笑容,赤红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她没有回应关于微笑的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向门口。
在关上那扇破旧房门的瞬间,绫波丽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在桌上那架红色相机和身旁徐楠博的侧影上,停留了一瞬。
“自我…?”
“原来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