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棉是在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宁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漂浮在温暖的水流里,缓慢地汇聚、沉淀。没有噩梦的惊扰,没有惯常醒来时立刻涌入脑海的算计与警惕,只有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松弛感包裹着全身。她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
晨光熹微,如同细腻的金沙,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悄然潜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柔和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羊绒薄毯,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暖意。空气中,除了“澄心”固有的、经由她灵泉之力净化过的清浅草木香,还隐隐萦绕着一丝属于年轻男性的、干净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并不突兀,反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开来。
她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人握着。
侧过头,目光落在床边。李明昊歪靠在一张显然不符合他身高的硬木椅子上,睡得并不安稳。他脑袋一点一点地,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头发因为一夜的折腾而显得更加凌乱不羁,几缕碎发顽皮地翘着。他穿着昨天的机车外套,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黑色t恤,眼下带着明显的淡青色,昭示着他昨夜并不轻松的守候。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还在担心着什么。而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些微擦伤痕迹(大概是之前赛车或打架留下的)的大手,却异常稳定而轻柔地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掌心传来的温度干燥而温暖,像一个小小的暖炉,熨帖着她冰凉的皮肤。
李沐棉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云朵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涨得满满的。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静谧,惊醒了这个守了她一夜的、刚刚认回来的哥哥。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阳光一点点爬过他的肩头,将他有些凌厉的五官勾勒得柔和了几分。原来,有哥哥是这样的感觉。不是李玉珠那种需要全家小心翼翼捧着、让着的娇蛮,而是一种……仿佛无论外面风雨多大,回头总能看到有人为你亮着一盏灯、撑着一把伞的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李明昊的身体猛地一个激灵,像是本能惊醒。他几乎是立刻收紧手掌,紧张地看向床上,对上李沐棉清醒而平静的目光。
“妹?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未褪的急切,下意识地倾身,“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嗓子干不干?还难不难受?”一连串的问题像豆子一样蹦出来,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甚至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后怕。
李沐棉摇了摇头,动作很轻,生怕牵动还在隐隐作痛的眼眶。她尝试开口,声音果然有些干涩沙哑,却努力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暖意:“我没事了,哥。真的。你……一直在这里坐着?”
见她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李明昊紧绷的肩膀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后颈,试图驱散那里的酸胀,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和放心的笑容:“啊,也没一直坐着,中间……中间起来活动过!”他显然不擅长撒谎,眼神飘忽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那个……你肯定饿了吧!睡了这么久!哥去给你买早餐!你想吃什么?南街那家的蟹黄汤包?还是王记的现磨芝麻糊加炸油条?或者港式茶餐厅的虾饺皇和皮蛋瘦肉粥?……”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般报出一连串店名和早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她只要点头,他就能立刻化身外卖小哥,把整个A市的早餐摊都给她搬过来。
看着他这副恨不得倾其所有来弥补的模样,李沐棉心头那点残余的酸涩也被冲淡了,一种暖融融的笑意从心底漫上来,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没力气说太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都好。你买的,我都喜欢。”
这句简单的话,却像是有魔力一般。李明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无限活力。“行!你等着!哥马上回来!保证都是最好吃的!”他霍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叮嘱,“你好好躺着别动啊!我很快!”
咚咚咚的下楼脚步声急促而有力,紧接着是他扯着嗓子(显然忘了控制音量)对楼下早班店员的大声交代:“看着我妹点儿!别让她干活!我马上回来!”然后是机车引擎暴躁的轰鸣声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清晨的街道尽头。
休息室里重归宁静。李沐棉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体,慢慢坐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街道上,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车流渐密,阳光铺洒在柏油路上,泛着金色的光晕。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充满生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城市苏醒的烟火气。连那如同附骨之疽般深植于“澄心”空间内的“蚀心印”所带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阴冷粘稠感,似乎也在昨夜那场彻底的痛哭和今晨这温暖的守护下,被暂时逼退到了角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或许它还在,但此刻,她心中充盈着的暖意,足够与之抗衡。
没过太久,楼下就再次传来了熟悉的机车咆哮声。李明昊去而复返,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不同logo的精致食盒袋子,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与他一身酷炫机车装扮格格不入的、巨大无比的、毛茸茸的白色泰迪熊玩偶。
他几乎是冲上楼来的,额头上甚至带着一层薄汗。先把食盒小心翼翼地在茶几上摆开,顿时,小小的休息室里弥漫开各种食物诱人的香气。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带着点献宝似的得意,把那个几乎有半人高的泰迪熊塞进李沐棉怀里。
“喏,给你买的!”他语气故作随意,眼神却偷偷观察着她的反应,“我看现在小姑娘都喜欢抱这个,软乎乎的,抱着睡觉舒服!你……你喜欢不?”
李沐棉被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礼物”撞了个满怀,泰迪熊柔软的绒毛蹭着她的脸颊,带着新玩具特有的、干净的棉布气息。她低头,看着怀里这只憨态可掬、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埋住的大熊,再抬头看向李明昊那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珍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是小姑娘了,前世今生的经历让她早已过了迷恋玩偶的年纪,但这一刻,这份笨拙的、直白的关怀,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打动她。
她收紧手臂,把脸更深地埋进泰迪熊柔软温暖的怀抱里,只露出一双还有些红肿,却已然清亮许多的眼睛,对着李明昊,认真地、轻轻地点了点头:“喜欢。很喜欢。谢谢哥。”
李明昊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瞬间眉开眼笑,那股得意劲儿几乎要溢出来。“喜欢就行!快,先吃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忙不迭地打开一个个食盒,蟹黄汤包晶莹剔透,芝麻糊浓香四溢,虾饺皮薄馅大,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子。
兄妹俩就挤在休息室的小茶几旁,分享着这顿过分丰盛的早餐。李明昊一边自己大口吃着,一边不停地给李沐棉夹菜,嘴里还絮絮叨叨:“这个包子馅儿特足,你尝尝!”“芝麻糊我让他们多放了糖,你们女孩不是都爱吃甜的吗?”“这虾饺你得趁热吃,蘸这个醋……”
他讲着他赛车队的趣事,哪个队友又出了糗;吐槽他爸(李泽楷)古板,不懂他改装的乐趣;甚至说起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被大哥李明渊教训的往事。他努力地寻找着轻松愉快的话题,试图用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碎碎念,驱散她眉宇间可能残留的任何一丝阴霾,填补他们错失的二十多年时光。
李沐棉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食物很美味,但她品尝到的,更多的是这份嘈杂而温暖的陪伴。她不需要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刻意回应,只是这样听着,感受着,便觉得那颗漂泊了两世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这是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属于“家”的、最寻常也最珍贵的早晨。
吃完早餐,李明昊看着她虽然精神好些,但脸色依旧缺乏血色的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那混不吝的劲儿收敛了些,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关切:“妹,听哥的,今天这店就别开了,歇一天!要不……哥带你出去兜兜风?就绕着环海路开一圈,风景特好!或者……”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也放低了些,“你要是觉得累了,不想动,咱就回家……回爸妈那儿看看?妈她……她肯定想亲眼看看你好不好。”
李沐棉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这间承载了她心血和秘密的“澄心”,最终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店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而且,”她抬起眼,看向李明昊,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哥,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没有明说需要时间做什么,是整理心情,是适应新的身份,还是应对那些潜在的、她无法言说的危机?但李明昊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似乎瞬间就理解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躁地追问,也没有试图说服,只是用力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所有的不放心都化作了支持:“行!哥明白了!那你今天就在店里待着,想干什么干什么,不想干就躺着!有什么事,无论大小,立刻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他拍了拍胸脯,“我就在附近转转,随叫随到!”
他没有追问,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只是用他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给予了她最需要的理解和空间。这份尊重,让李沐棉的心更加柔软。
李明昊果然没有走远。他甚至没有留在店里打扰她,只是把他那辆极其招摇的亮黄色跑车,稳稳地停在了“澄心”对面街角一个不碍事却又视野极佳的位置。他自己则靠在车门上,戴着一副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墨镜,看似随意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修长的手指时不时点按几下,像是在处理什么信息,又或者只是在玩游戏。但他的身体姿态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警觉,目光总会时不时地、如同最忠诚的守卫般,精准地扫过“澄心”那扇安静的玻璃门,以及二楼的窗户。
李沐棉在店里简单地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回复了几封邮件,又凭借自身对能量的感应,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角落里那维持着“五行诛邪阵”的几处能量节点。虽然系统依旧沉寂,无法提供精确的数据反馈,但这种完全依靠自身感知去微调力量的过程,反而让她对灵泉之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了几分。
忙完一阵,她直起身,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目光轻易地就捕捉到了对面街角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那里,长腿交叠,姿态看似慵懒,与身后线条流畅的跑车构成一幅养眼的画面,引得路过的一些女孩频频侧目。可他守在那里,不像个专业的保镖,更像是个生怕自家妹妹在学校里被欺负、于是固执地守在校门外,用自己方式宣告着所有权和守护权的高中生哥哥。这画面有些好笑,却让李沐棉的心底泛起持续而稳定的暖意。
到了中午,李明昊果然又准时出现。这次他提来了某家以精致和养生着称的私房菜馆的外卖食盒,菜式清淡而讲究,显然是花了心思挑选的。他看着她乖乖吃完,仔细问了问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心满意足地收拾好餐盒,再次回到他的“岗位”上。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贺其琛来了。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显然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商业谈判的锐利。他走进“澄心”,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李沐棉脸上,深邃的眼眸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深沉的关切。
“我没事。”李沐棉迎上他的目光,主动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丝经历风雨后的坦然,还有一点点未完全恢复的疲惫。
贺其琛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还有些微肿的眼皮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我在这附近有个会议。”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随即,他像是随手一般,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极简流畅的白色装置,放在了她面前的柜台上。“安神的。”他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物件。
但李沐棉知道不是。那装置通体由某种特殊的玉石打造,触手温润,其内部隐隐流动着一股极其平和而强大的能量场,与她自身的灵泉气息甫一接触,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与呼应。这绝非普通的安神之物。这是他沉默而细致的守护,用他的方式,为她构筑另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没有停留太久,仿佛真的只是顺路。临走前,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街角那个靠着跑车的身影,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他倒是尽责。”
李沐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眼中暖意流淌:“嗯。”
贺其琛离开后,休息室里重归宁静。那玉石装置无声地工作着,散发出令人心神宁定的气息,与“五行诛邪阵”的净化之力、灵泉的生机之力交织在一起,让整个空间变得更加祥和。
傍晚,天边染上绚丽的晚霞。李沐棉处理完所有事情,准备关店。她拉下卷帘门,锁好,转身就看到李明昊已经发动了车子,慢悠悠地滑到她身边。
“上车,我送你回去。”他降下车窗,语气不容拒绝。
李沐棉没有反对,顺从地坐进了副驾驶。跑车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李明昊开得比平时慢了很多,异常稳健。他没有放吵闹的音乐,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城市的喧嚣。
一路无话,却并不尴尬。一种默契的安宁流淌在两人之间。
车子稳稳地停在李沐棉公寓楼下。她解开安全带,正准备下车,李明昊却叫住了她。
“妹。”
她回头。
夜色初降,车内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是少有的认真和郑重:“以后,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江湖气,却像是最庄严的誓言,重重地敲在李沐棉的心上。
她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看着她走进公寓大楼,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又过了一会儿,她所在楼层的窗户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李明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掉转车头,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融入了夜色之中。
李沐棉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抹熟悉的亮黄色尾灯如同流星般划过街道,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环顾这个她一手布置的小窝,目光掠过床头那个几乎占据了半边床的、傻乎乎的白色泰迪熊,又落在桌上那个正静静散发着宁和气息的玉石安神器上。
她走过去,抱起那只巨大的泰迪熊,将整张脸都埋进它柔软而温暖的绒毛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阳光和棉布的味道,还有一种……名为“安心”的气息。
原来,被人这样笨拙却又无比真诚地珍视着、保护着,是这样的感觉。
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潜藏的黑暗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但此刻,她的心被这些简单、温暖而坚实的瞬间填得满满的。那些两世积攒的孤冷,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融化了大半。
她拥有了想要守护的事业,明确了需要对抗的敌人,而现在,她又拥有了可以倚靠的港湾和并肩作战的亲人。
这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