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蜿蜒如带,在黄昏的戈壁滩上铺开一道银光。河水清冽,是西域通往凉州的生命线,河畔零星散布着耐旱的红柳和胡杨,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队伍抵达河边时,已是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壮丽的绛紫,而东方的天际线上,第一颗星辰已然亮起。
“接应点就在上游五里处,一座废弃的烽燧台。”陆景云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岸地形,“但我们必须小心,这里是三不管地带,常有马贼和走私客出没。”
张玥掀起面纱,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连续二十多天在暗无天日的古商道中穿行,此刻重见天日、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感觉,竟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公主,您的脸色……”艾丽莎担忧地靠过来,递上一袋马奶酒,“喝一点吧,暖暖身子。”
张玥接过酒袋,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暖意。她确实疲惫到了极点——血脉之力的透支让她的身体异常虚弱,这些天全凭意志强撑。
月影走到河边,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撩起一捧水。河水在她掌心微微发光,不是月神之泪那种圣洁的银辉,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掺入了铁锈的浑浊光泽。
“河水被污染了。”月影沉声道,“不是萨鲁曼的邪术,是……别的东西。”
陆景云闻言下马,也掬起水仔细查看。他将水凑到鼻尖,眉头骤然皱紧:“血腥味,虽然很淡,但错不了。还有……火油?”
“上游有人。”苏红袖早已登上河畔一处高坡,此刻指着东北方向,“有烟,不止一处。像是……营地的炊烟。”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按照计划,靖海侯府的接应点应该只有三五人的小队,绝不可能升起多处篝火。
“我去探探。”苏红袖身形一闪,如灵猫般消失在暮色中。两名听风楼好手紧随其后。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张玥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河水无声东流。她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条河——江南的春水河,杨柳依依,画舫如织。她被拐子装在麻袋里,从河边码头被扔上货船时,曾透过麻袋的缝隙看到一抹波光粼粼的水色。
那一瞥,成了她对故乡最后的记忆。
“想家了?”陆景云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块烤馕。
张玥接过馕饼,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在想……回去之后,该怎么面对父亲。十年了,我变了很多,他……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变的是外表,不变的是血缘。”陆景云的声音很稳,“令尊这些年从未停止寻找你。我听家父说过,永宁侯曾三次上书请求外放江南,明面上是巡查盐务,实则是为了在当年事发地重新调查。朝中有人笑他执念太深,他却说‘为人父者,若连子女都护不住,何谈护国护民’。”
张玥的眼眶瞬间湿润。她别过头,看着河水,久久不语。
约莫两刻钟后,苏红袖回来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烽燧台确实有人,但不是侯府的人。”苏红袖压低声音,“是康郡王府的私兵,至少五十人,都穿着便装,但马匹和兵器制式瞒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封锁了烽燧台上下游各十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康郡王府?”陆景云眼中寒光一闪,“赵珩的手伸得够长,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不止。”苏红袖继续说,“我在上游十里处还发现了一支商队,看旗号是‘四海商行’,但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鼓,脚步沉稳,都是练家子。更奇怪的是,那支商队里……有太监。”
张玥猛然抬头:“太监?”
“虽然穿着便服,但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错不了。”苏红袖肯定道,“我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太后的人。
三个字同时浮现在众人心头。康郡王府的私兵,太后派出的太监,同时出现在这条本该隐秘的接应路线上——这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已经彻底暴露。
“内鬼。”陆景云的声音冷得像冰,“侯府在西域的暗桩里,有太后的人。或者……从一开始,这个接应点就是个陷阱。”
月影颤声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前后都是敌人,物资也快耗尽了……”
暮色更深了,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戈壁夜间的刺骨寒意。队伍中的妇孺们蜷缩在一起,孩子们饿得小声啜泣,却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绝境,又一次绝境。
张玥缓缓站起身。她的身体还在发虚,但眼神已经重新燃起火焰。她走到河边,看着水中倒映的星空——那些星辰碎在涟漪里,忽明忽暗,却从未真正熄灭。
“红袖姐,你能确定那支商队的具体位置吗?”她问。
苏红袖点头:“他们在上游一处背风的河湾扎营,地形我看过了,三面环水,一面靠崖,易守难攻——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堵住出口,就是死地。”
“人数?”
“明面上三十余人,暗哨至少还有十个。那太监身边跟着两个老宦官,气息绵长,应该是大内高手。”
张玥转向陆景云:“我们还有多少人能战?”
陆景云清点了一下:“遗族战士还剩七人,都带轻伤。听风楼的兄弟还有三个,加上我和苏姑娘,能打的不过十二人。而且……”他看了眼张玥,“你和艾丽莎、月影前辈都不能再动手了。”
十二对五十,还要加上大内高手。
这几乎是必败之局。
但张玥笑了。那笑容在暮色中,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明艳。
“谁说我们要硬拼?”她走到队伍中间,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疲惫而惶恐的脸,“诸位,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趁夜强行渡河,进入凉州地界。但白水河这段水深流急,我们又有妇孺伤员,至少会折损一半人手,而且上岸后没有补给,仍是死路。”
“第二呢?”一名遗族战士问。
“第二,我们去赴约。”张玥指着上游方向,“既然太后和康郡王这么‘热情’地来迎接,我们不露面,岂不失礼?”
众人愣住了。
“公主,您的意思是……”艾丽莎不解。
“我的意思是,他们等的是‘靖海侯府的接应队伍’,是一支狼狈逃窜、惊弓之鸟的队伍。”张玥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但我们不是。我们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月神遗族的归乡使团。”
陆景云第一个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闪过激赏之色:“你是要……反客为主?”
“正是。”张玥开始解下身上的胡服,“艾丽莎,把最正式的遗族礼服拿出来。月影前辈,您还记得遗族使节朝见外邦的礼仪吗?”
月影怔了怔,随即激动得胡须发颤:“记得!老身记得!《礼经》第七卷《宾礼篇》,遗族使节九步一揖,执月桂枝,唱《归乡引》……”
“好。”张玥已经换上了一身素白的中衣,她看向苏红袖,“红袖姐,我需要你在两刻钟内,做出一样东西。”
“什么?”
“遗族的旗帜。布料用我马车里那匹月白色的丝绸,图案——”张玥抽出怀中的海棠帕,“就绣这个,双蕊海棠,用银线。”
苏红袖倒吸一口凉气:“两刻钟?妹子,这……”
“你能做到。”张玥看着她,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因为你是苏红袖,听风楼最灵巧的手,江湖上最快的针。”
苏红袖一咬牙:“好!给我二十个人打下手!”
整个队伍瞬间行动起来。女人们翻出箱笼里最好的衣裳,虽然大多陈旧,但浆洗得干净平整。男人们砍来红柳枝,削成仪仗用的长戟。会写字的遗族老者用烧焦的树枝在布条上写下遗族文字——那是使节文书的格式。
陆景云则带着还能战的十二人,消失在暮色中。他们的任务是清除沿途的暗哨,并在关键时刻,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
张玥坐在河边,由艾丽莎为她梳头。长发被挽成遗族皇室特有的“月轮髻”,以一支银簪固定——那是月影珍藏了一辈子的首饰,是她母亲,上一代月华部守护者的遗物。
“公主,您真的想好了吗?”艾丽莎轻声问,“一旦打出遗族的旗号,就等于向天下宣告您的身份。太后的势力,萨鲁曼的耳目,甚至西域那些摇摆不定的部族,都会盯上您。”
“从我决定回中原的那天起,就注定要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张玥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躲躲藏藏十年,够了。现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月神遗族的公主回来了,她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月影为张玥披上最后一件外袍。那是用整整二十八块月光石碎片缝制的斗篷,每一块碎片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拼在一起,在夜色中流淌着朦胧的银辉。
“这是明珠公主留下的。”月影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总有一天,她的女儿会穿着它,堂堂正正地回家。”
张玥抚摸着斗篷上细密的针脚,那是母亲的针法,月华叠针。她能想象,二十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在逃亡的路上,是如何一针一线缝制这件斗篷,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托付给最忠诚的仆人。
“母亲,我来了。”她轻声说。
两刻钟后,一支奇特的队伍出现在白水河畔。
七名遗族战士举着新制的旗帜——月白底色上,银线绣成的双蕊海棠在夜风中猎猎飞扬。其后是捧着玉匣(里面是暂时失去光泽的月神之泪)的艾丽莎,再后是拄着骨杖、神色肃穆的月影。
张玥走在最中央。素白的长袍,月光石斗篷,月轮髻上的银簪折射着星光。她没有戴面纱,任由夜风吹拂面颊,露出那张清丽而坚毅的脸庞。
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节拍上——那是遗族古乐《归乡引》的节奏,月影用骨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而古老的节拍。
队伍沿着河岸向上游行进,毫不遮掩,甚至刻意发出声响。
很快,前方出现了火光。
康郡王府的私兵发现了他们。五十余人迅速列阵,弓弩上弦,刀剑出鞘。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大汉,他盯着这支突然出现的“仪仗队”,眼中满是困惑和警惕。
“站住!什么人?”大汉喝道。
月影上前一步,用遗族语高声吟唱一段古老的祝词。那是遗族使节觐见外邦时的开场白,大意是:“奉月神之名,遗族使节携公主归乡,途经贵地,望予通融。”
大汉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认出了那面旗帜上的图案——双蕊海棠。这个图案,他出发前在康郡王府的秘密卷宗里见过,标注是“永宁侯府嫡女夏明玥之专属纹样”。
“是目标!”大汉眼中凶光毕露,“弓箭手准备——”
就在此时,上游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支“四海商行”的队伍赶到了。
为首的果然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他骑在一匹青骢马上,看到张玥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慢着!”老太监尖声喝道,“都收起兵器!”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队伍前方三丈处停下,仔细打量着张玥。月光下,那张脸与宫中秘藏的画像有七分相似,但更多了一份画像无法捕捉的、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威严。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身装束——月光石斗篷,月轮髻,还有那面旗帜……这些都是绝密卷宗里记载的,只有真正的遗族皇室才会知晓的细节。
“这位……姑娘,”老太监斟酌着用词,“不知深夜在此,有何贵干?”
张玥没有说话。月影代为回答,这次用的是生涩但清晰的中原官话:“月神遗族公主殿下归乡省亲,途经白水河,欲借道凉州返京。请贵使通传,予以方便。”
老太监眼皮跳了跳。公主?归乡省亲?这和他接到的命令——“截杀疑似永宁侯嫡女的西域逃犯”——完全对不上。
但眼前这一切做不了假。那斗篷上的月光石碎片,每一块都价值连城;那面旗帜的绣工,绝非仓促可成;还有这老妪吟唱的古老语言和仪态……
难道情报有误?太后要截杀的,不是一个流落民间的侯府小姐,而是一个真正拥有继承权的遗族公主?
老太监的冷汗下来了。他知道遗族的存在,知道那些关于“月神之心”和“圣物”的传说。如果这女子真是遗族公主,那她手中的筹码,将远超一个永宁侯府嫡女的价值。
杀?还是不杀?
杀了,万一她真是公主,遗族那边如何交代?那些西域部族虽然被萨鲁曼压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杀,太后那边如何交差?
就在老太监犹豫时,河对岸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
陆景云率领的十二人出现在对岸,他们同样举着临时制作的旗帜,上面是靖海侯府的徽记——浪涛托日。火光照亮了陆景云冷峻的脸,他手持长剑,剑尖斜指地面,身后众人虽少,却有一股百战精锐的气势。
“靖海侯府在此!”陆景云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在河面上远远传开,“奉侯爷之命,迎接遗族公主殿下归京!何人敢拦?!”
老太监的脸色彻底变了。
靖海侯府也插手了?而且看这架势,是公然支持遗族公主的身份?
对岸的络腮胡大汉也慌了。康郡王府再横,也不敢在明面上和靖海侯府撕破脸,尤其是在这种边境地带,对方还打着“迎接使节”的正统旗号。
张玥这时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本宫离家十载,今奉母命归乡,只愿早日与亲人团聚,别无他求。诸位若愿行个方便,遗族必铭记此情;若执意为难——”
她顿了顿,月光石斗篷无风自动,流泻出更加璀璨的银辉。
“那便看看,是你们手中的刀快,还是月神赐予遗族子民的庇护更快。”
话音落下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河面突然升腾起薄雾。不是水汽形成的自然雾,而是一种泛着微光的、仿佛有生命的银色薄雾。雾气迅速弥漫,将张玥的队伍笼罩其中,他们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神只降临。
老太监连连后退,他身后那两个大内高手也面色凝重——他们能感觉到,这雾气中蕴含着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
这当然是张玥的安排。月影在队伍出发前,将最后一点月光石粉末撒入了河中。粉末遇水溶解,在特定咒文的催动下,形成了这层“月华雾障”。它没有任何攻击力,只能制造光影效果,但在此时此地,已经足够震慑人心。
“撤……”老太监咬牙吐出这个字。
他不敢赌。赌赢了,不过是杀了一个可能很重要的女子;赌输了,就是同时得罪遗族和靖海侯府,甚至可能引发外交争端——遗族公主死在边境,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康郡王府的私兵见状,也缓缓后撤。络腮胡大汉虽然不甘,但老太监都退了,他更不敢单独面对靖海侯府的人马。
银雾中,张玥的队伍继续前进,步履从容。他们穿过私兵的阵列,穿过商队的营地,如同摩西分开红海,所过之处,人群自动让开道路。
对岸,陆景云率队涉水过河,与张玥会合。两支队伍合二为一,继续向上游走去——那里,才是靖海侯府真正的接应点,一座隐藏在山坳中的小村庄。
老太监站在营地边缘,看着那支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队伍,脸色阴晴不定。
“公公,就这么放他们走?”一名手下低声问。
“不然呢?”老太监冷哼一声,“你没看到靖海侯府的人都来了?硬拼的话,我们未必能讨到好。而且……”他眯起眼睛,“那女子若真是遗族公主,活着的价值,比死了大得多。”
“那太后的命令……”
“我自有分寸。”老太监从怀中掏出一只信鸽,快速写下密信,“立刻传讯回京:目标疑似遗族公主,得靖海侯府庇护,已入凉州。建议……改变策略,以‘迎’代‘杀’。”
信鸽扑棱棱飞入夜空。
远处山坳,张玥回望了一眼那点远去的白影,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赢了第一局。
但她也知道,从今夜起,她将正式进入太后、康郡王、靖海侯府乃至整个朝堂的棋局。公主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能震慑敌人,也会招来更多明枪暗箭。
陆景云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接应点就在前面,安全了。”
“安全?”张玥摇头,看着东方那颗越来越亮的启明星,“对我来说,回到中原,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但这一次,”陆景云握住她的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张玥没有挣脱,只是轻声说:“谢谢。”
月光洒在白水河上,波光粼粼,如同一条铺满碎银的路,一直通向远方,通向那个她离开了十年、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而家的方向,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