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柳氏书房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墨韵与陈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与张玥记忆中六年前母亲身上的味道,微妙地重合了。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指尖微微蜷缩,深吸一口气,才将那股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酸楚强压下去。
书房陈设清雅,却处处透着久病带来的沉寂。阳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玥低眉顺眼,谨守着婢女的本分,开始着手整理略显凌乱的书案。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生怕惊扰了此间的主人,也怕惊扰了自己心底汹涌的暗潮。
柳氏半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张玥刚回府时远远瞥见的那一眼,似乎多了些许精神。她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落在那个正在安静忙碌的新晋二等丫鬟身上。
不知为何,从这个叫张玥的丫鬟第一次奉茶时起,柳氏心中就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感觉。并非因为这丫鬟容貌有多出众——她确实清秀,但府中不乏颜色更佳者。也并非因为她行事有多机巧——她沉稳妥帖,却也守礼本分。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偶尔流转间的神采,总会让她心头莫名一悸,仿佛看到了某个模糊而珍贵的影子。
“将那边的画缸整理一下。”柳氏轻声吩咐,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
“是,夫人。”张玥应声,声音平和,刻意带上一丝江南口音留下的软糯尾调,与她平日说话略有不同。这是她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自己的折磨。她走到靠墙的梨花木画缸前,里面随意插放着不少卷轴。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轻轻拂去灰尘,展开。动作在展开到一半时,猛地顿住。
画上是一个穿着大红遍地金袄子、头戴珊瑚珠花的小女孩,正骑在一匹小小的木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中还挥舞着一盏极其精巧的琉璃走马灯。那眉眼,那神态……正是六年前的她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迅速将画卷起,动作快得近乎失礼。然而,在她整理下一卷画时,却不小心碰倒了画缸旁一个不起眼的榉木匣子。
“哐当”一声,匣子落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孩童的旧物:一只磨破了边的布老虎,一个掉了颜色的九连环,还有……几页泛黄的、画着稚拙小人的纸张。
那只布老虎……张玥记得,那是她三岁时,母亲一针一线亲手为她缝的,她抱着它睡了整整三年,直到失踪那天,它还放在她的枕边。
巨大的悲伤与委屈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查地耸动了一下,迅速用袖角摁去眼角渗出的温热。不能哭,绝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这一切,都被柳氏看在眼里。
那丫鬟看到画时的僵硬,整理旧物时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以及此刻背过身去的小动作……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柳氏心上。为何一个普通的丫鬟,会对这些旧物有如此剧烈的反应?那背影……那强忍悲伤的姿态……为何如此熟悉?
一个荒谬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柳氏混沌的脑海。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一阵眩晕袭来,让她不得不扶住榻边。
不……不可能……
她的玥儿,她可怜的玥儿,早在六年前那个元宵夜就……是她亲眼看着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下葬的……虽然那面容已模糊难辨,虽然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火苗……但怎么可能……
柳氏死死盯着张玥的背影,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轮廓,试图找出更多佐证,却又拼命否定。是思念成疾,产生幻觉了吗?还是这丫鬟……别有所图?故意模仿,想来迷惑她这个病弱的妇人?
各种念头在柳氏脑中激烈交战,让她本就虚弱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张玥已然调整好情绪,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安,福身请罪:“夫人恕罪,奴婢不小心打翻了匣子。”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那丝刻意的软糯。
柳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压下,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探究。“无妨,”她声音更轻了些,“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旧物了。”她示意张玥将东西收好,目光却未曾离开她,“你……家中还有何人?听你口音,似是江南一带?”
张玥心头一紧,知道这是试探。她依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垂眸应答:“回夫人,奴婢是江南人士,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兄长,前年也……病故了。不得已,才上京寻条活路。”
江南……父母双亡……柳氏心中那刚燃起的微小火苗,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是啊,她的玥儿是在京城丢的,怎么会跑到江南去?定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就在这时,张玥在将散落的纸张收回木匣时,注意到匣子内衬的锦缎似乎有一角微微翘起,下面隐约露出纸张的一角。她心中一动,借着整理的动作,指尖轻轻一探,竟从里面抽出了一封被隐藏得很好的、颜色更为古旧的信笺。
信笺的纸质特殊,带着西域特有的香料气息,火漆早已碎裂,上面绘着一个模糊的、与月亮玉佩上纹路有些相似的符号。
柳氏也看到了那封信,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张玥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将信笺与其他物品一同放回匣中,但就在那惊鸿一瞥间,她看到了开头的称呼,是用一种混合着西域文字和古老汉文写就,她勉强能辨认出几个词:“……爱女……柳氏……西域……庇护……”
西域!母亲柳氏的出身,难道与西域有关?!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难道赵姨娘当年拐卖她,不仅仅是为了除掉嫡女,还牵扯到更深的、关于母亲身世的秘密?甚至可能与太后有关?
她忽然想起,苏红袖曾隐约提过,听风楼查到赵姨娘兄长在江南的生意,似乎与西域来的神秘客商有过不正常的资金往来。而陆景云前几日也曾忧心忡忡地提及,太后近半年来,与西域某部落的使者往来异常密切,似乎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原本看似清晰的“侯府宅斗”背景,此刻仿佛被投入一颗巨石,泛起了涉及两国、深不见底的波澜。一个模糊却极具吸引力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西域,或许才是解开她身世之谜、扳倒幕后真凶的关键所在!留在侯府固然安全,但只能被动防御,唯有主动出击,前往那迷雾重重的西域,才有可能找到颠覆一切的证据和力量!
她需要更多关于这封信、关于母亲身世的信息!书房,必须再来!
心思电转间,张玥已迅速收拾好一切,恢复成那个沉稳安静的丫鬟模样,仿佛刚才的失态与惊人的发现都未曾发生。
柳氏抚着额角,神情疲惫而恍惚,对张玥挥了挥手:“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张玥躬身退下,步履平稳。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合上,柳氏才仿佛脱力般靠在引枕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可是……怎么会呢……”她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画缸中那卷女儿的小像,泪水终是无声地滑落,“我的玥儿……若你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娘是不是……病得开始说胡话了……”
门外,张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起头,将眼眶中再度涌上的热意逼了回去。母亲近在咫尺的悲伤与怀疑,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她的心。但她知道,此刻相认,时机未到,风险太大。
她紧紧攥着袖中那方海棠帕,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母亲曾经的温度。
“娘亲,”她在心底无声地承诺,“再等等我。待我从西域带回真相和力量,定会风风光光,回到您身边!”
西域之路,虽险,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