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钧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他盯着面前那架只有三尺见方的水力织机模型,眼睛红得像熬了三天的兔子。模型中央,黄铜打造的离心调速装置已经装了拆、拆了装七次——每次不是飞锤卡死,就是刹车皮磨不匀。
“再来。”马钧哑着嗓子说,伸手又要去拧螺丝。
黄月英按住他的手:“马匠师,歇一刻钟。你这样硬撑,脑子都木了。”
马驹想说不用,可一抬头,看见黄月英眼下的乌青也不比自己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默默接过柳成递来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涩得龇牙。
柳成蹲在模型旁,用指节敲了敲水轮叶片:“夫人,马小子,你们说……这叶片角度是不是太陡了?水流冲上来,劲儿是足,可也容易溅水,把传动轴打湿了锈。”
黄月英一怔,俯身细看:“柳师傅说得对。马匠师,咱们把叶片角度调平缓些试试?”
马钧放下茶碗,眼睛重新亮起来:“对!平缓叶片虽然起转慢,但运转稳,不易溅水!”他抓起炭笔就在地上画起来,“您看,这样改……”
三人又埋头讨论。窗外日头渐渐西斜,百工所院子里,各县匠人已经收工,三三两两往住处走。凉棚下只剩下平阳县来的两个匠人还在磨蹭——年长些的姓郑,年轻的是他徒弟。
徒弟小声道:“师傅,咱真要把那玩意儿……”
“闭嘴。”郑匠师瞪他一眼,左右看看没人,才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迅速塞进墙角一堆废木料底下,“记住位置。明日他们试机,你就说捡到这包东西。”
“可、可这桐油膏掺了松脂,一遇热就黏糊,万一真把织机弄坏了……”
“坏了才好!”郑匠师压低声音,“县令老爷交代了,不能让武城太得意。一台破织机就想让咱全县跟着学?凭啥?”
徒弟脸色发白,不敢再说话。
两人匆匆离去后不久,诸葛亮与陈铭走进百工所院子。陈铭手里捧着几卷新抄好的《织机制法要略》,是要明日发给各县匠人的。
“明府,按您的吩咐,又多抄了十份。”陈铭说,“只是……下官今日听见些闲话。”
“什么闲话?”
“有人说武城这织机华而不实,费这么多铁料桐油,就为了织快些布,不划算。还不如多打几把好锄头。”陈铭声音压低,“这话是从平阳、汲县那几个匠人嘴里传出来的。”
诸葛亮脚步顿了顿,看向亮着灯的工坊窗户。里面传来黄月英和马钧讨论的声音,还有柳成偶尔的附和。
“让他们说。”诸葛亮继续往前走,“明日发册子时,你多问一句:有谁觉得织机不实用,想学打锄头改良的,百工所也可以教。武城西南坡试种的胡麻快收了,正需要一批轻便好用的麻梳。”
陈铭一愣:“明府,这……”
“百工所的本意,是帮百姓解决实际所需。”诸葛亮推开工坊门,“织布是需,耕田也是需。咱们都教。”
门内,黄月英抬头看见丈夫,展颜一笑:“夫君来得正好,调速装置改第八版了,这次应该能成。”
马钧正小心翼翼地将改平缓的铜叶片装到水轮上。诸葛亮走近细看,模型虽小,但齿轮、连杆、传动轴一应俱全,连织梭轨道都按比例微缩,精巧异常。
“何时能试?”他问。
“明日。”黄月英指着墙角一个木盆,“已经让衙役去漳水边取了活水,明日就在院里试。若成,秋前赶制一架能真织布的小型水力机,巧技会上演示。”
马钧补充道:“明府,小人算过了,若按此模型放大五倍,在漳水合适河段建水轮坊,可同时带动三台织机。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建坊的钱粮,不是小数。”
“一步步来。”诸葛亮拍拍他的肩,“先让陛下和百官看到水力代人的可能,钱粮之事,自有朝廷定夺。”
正说着,柳成忽然“咦”了一声,从墙角那堆废木料里抽出个油纸包:“这谁落的东西?”他打开一看,是半凝固的深褐色膏体,“闻着像桐油膏,可这味道……不对啊。”
马钧凑过去闻了闻,脸色一变:“掺了松脂!这玩意儿一遇热就发黏,要是抹在齿轮轴上……”他猛地抬头,“有人要使坏!”
工坊里瞬间安静。黄月英脸色发白,诸葛亮眼神沉了下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就刚才。”柳成握着油纸包的手有些抖,“明府,这是要毁了咱们的心血啊!”
诸葛亮接过油纸包,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忽然问:“柳师傅,各县匠人的工具箱,都放在何处?”
“就、就在院子里那个大木柜,每人一格,钥匙自己拿着。”
“去查查。”
众人来到院里。大木柜共二十四格,对应二十三个县加武城本县。柳成和马钧一格格检查过去,最后在标着“平阳”的那格前停住——锁孔边缘有新鲜的划痕。
陈铭咬牙:“下官这就去把人扣起来!”
“慢。”诸葛亮拦住他,“扣起来,然后呢?他们咬死不认,说是旁人陷害,你待如何?”
“那、那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诸葛亮将油纸包递给陈铭,“把这东西收好,别声张。明日试机前,你当着所有匠人的面宣布:为防意外,试机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模型三步之内。百工所会派专人看守。”
陈铭一愣:“明府是想……”
“引蛇出洞。”诸葛亮望向匠人们住的那排厢房,眼神清冷,“一次不成,必有二次。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当夜,小院书房。
黄月英研着墨,看丈夫伏案疾书,忍不住问:“夫君,你真觉得……那些人还会再动手?”
“会。”诸葛亮头也不抬,“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毁一台模型,是让武城在巧技会前出丑。模型毁了,咱们还能重做。但若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失手……”他顿了顿,“那武城这大半年的心血,就真成笑话了。”
黄月英手一颤,墨汁溅出些许。诸葛亮放下笔,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在。”
“我不是怕,是……”黄月英低下头,“是觉得寒心。咱们一心想把好手艺传出去,他们却……”
“人心如此,自古皆然。”诸葛亮轻轻擦去她手上的墨迹,“所以咱们更要做得光明正大,更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武城行的,是阳谋,不是诡计。”
他重新提笔,在纸页上写下“武城劝农商工试行录”几个端正楷字,然后开始列目录:一、劝农司组织法与屯垦实绩;二、百工所运作规章与改良成果;三、物料耗用明细与省料技法;四、匠人激励章程与学徒培养……
烛火噼啪,夜色渐深。
同一片夜空下,邺城铜雀宫。
郭嘉裹着件薄披风,坐在中书台官署的屋顶上——这是他思考时的怪癖。刘德然爬着梯子探出头,哭笑不得:“奉孝,大半夜的,你坐这儿喝风呢?”
“高处,看得清。”郭嘉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刘监要不要也上来?”
刘德然费劲地爬上来,坐在他旁边。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宫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武城那边,新送来的水力织机模型图,你看过了?”刘德然问。
“看了。设计精妙,尤其那个离心调速。”郭嘉灌了口酒,“但刘监,我担心的不是技术。”
“那是……”
“是人心。”郭嘉指向宫城外的点点灯火,“你看这邺城,看似太平,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武城?王允那帮老臣觉得工巧误国,司隶某些县令嫉恨武城得宠,还有些人……”他笑了笑,“纯粹是见不得别人好。”
刘德然沉默片刻:“巧技会还有一月。奉孝,咱们得给武城加把火。”
“怎么加?”
“我以中书监名义,给司隶二十三县发文。”刘德然眼神坚定,“就说陛下对巧技会期许甚高,特命各县精选最能体现‘利民实效’之器物参展。凡入选者,县令记功一次,匠人授‘巧工’衔,享官匠待遇。”
郭嘉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名利双收,那些想捣乱的县,就得掂量掂量——是跟着某些人胡闹,还是抓住这机会立功?”
“正是。”刘德然笑道,“另外,我再给钟繇去封信,请他务必在巧技会前巡视各县展品筹备。钟使君亲临,谁敢敷衍?”
郭嘉哈哈大笑,用力拍刘德然的肩:“刘监啊刘监,你这招釜底抽薪,妙极!”他笑完,又正色道,“不过文书措辞要讲究,别显得太偏袒武城。就说是为彰显陛下重实务、惠民生的圣意。”
“我省得。”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直到子夜时分才爬下屋顶。郭嘉走到案前,铺纸提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武城那本试行录,诸葛亮何时能呈上来?”
“秋前必至。”
“好。”郭嘉蘸饱墨,落笔写下“中书台令”四字,“到时候,我亲自递到陛下案头。”
第二日,武城百工所。
院子里挤满了人。各县匠人、县衙吏员、甚至有些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都围在那架水力织机模型周围。木盆里盛着从漳水取来的活水,水轮缓缓转动。
黄月英深吸一口气,对马钧点点头。马钧扳动离合杆,传动轴接合,齿轮开始转动——织梭在微缩轨道上平稳往复,虽然织不出布,但那动作流畅得赏心悦目。
“成了!”柳成第一个喊出来。
院子里响起一片惊叹。几个匠人忍不住往前凑,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陈铭安排的衙役拦住:“退后!退后三步!莫碰了机子!”
人群外围,郑匠师和他徒弟脸色难看。徒弟低声道:“师傅,他们防着呢……”
“慌什么。”郑匠师咬牙,“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巧技会前,总有……”
话音未落,陈铭走到院中,朗声道:“诸位!今日水力模型试成,乃武城百工所一大喜事!按诸葛明府吩咐,凡参与织机学习者,每人赏钱五百,以资鼓励!另外——”他提高声音,“明府有言:百工所旨在解百姓之需,不止织机一途。若有匠人擅农具、水利、舟车改良,皆可提出。武城愿提供物料场地,共研利民之器!”
这话一出,匠人们顿时骚动起来。几个原本只是奉命来学的匠人眼睛亮了——他们在本县不受重视的手艺,在这儿竟有机会施展?
郑匠师脸色更难看了。他看见自己带的两个年轻匠人已经在交头接耳,眼神里透出跃跃欲试。
“另外,”陈铭继续道,“司隶校尉府刚来公文:秋后巧技会,凡入选器物,其主制匠人可授‘巧工’衔,享官匠俸禄!望诸位用心!”
这下彻底炸开了锅。“巧工”衔虽只是虚名,但有了这个名头,回县里地位就不一样了,接活儿都能多要价!
郑匠师只觉得嗓子发干。他悄悄退出人群,回到厢房,从床底摸出个小竹筒——里面是县令密信,让他“务必让武城难堪”。可现在……
他攥着竹筒,手心里全是汗。
院中,试机圆满结束。诸葛亮走到模型旁,对众匠人拱手:“诸位,武城之法,绝非独善其身。这水力织机若成,建坊所需木工、石工、铁工不下数十。届时,还需仰赖各位手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武城愿与诸位共进共退。留下者,武城以诚相待;归去者,武城赠技法以壮行囊。只望诸位记住一句话——”他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匠人之手,造的是器物,托起的是民生。”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不知谁先起的头,掌声响了起来。开始是零星的,渐渐连成一片。许多匠人眼眶发红——他们做了一辈子手艺,第一次听当官的说出“托起民生”这样的话。
马钧站在诸葛亮身后,悄悄抹了把眼睛。
黄月英看着丈夫挺直的背影,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人群渐渐散去后,陈铭走到诸葛亮身边,低声道:“明府,刚才平阳那个郑匠师,脸色很不好看。”
“嗯。”诸葛亮点头,“这两日你多留意他。记住,抓贼抓赃。”
“下官明白。”
当夜,郑匠师在厢房里坐立不安。徒弟小声劝:“师傅,要不……算了吧?您看今天诸葛明府那番话,是真心待咱们匠人。再说‘巧工’衔……”
“你懂什么!”郑匠师烦躁地打断他,“县令老爷的交代完不成,回去有咱们好果子吃吗?”
“可、可武城这边……”
“闭嘴!”郑匠师在屋里踱了几圈,忽然站定,“他们防着模型,防不了别的。”他眼中闪过狠色,“明日你去库房领料时,在桐油桶里动点手脚——不用多,掺点水进去,织机用上三五日就得出毛病。到时候巧技会一开,当着陛下的面卡壳……”
徒弟脸色煞白:“师傅!这、这要是查出来……”
“查不出来!”郑匠师压低声音,“库房管事的那个老黄,我打听过了,好酒。明日你打壶好酒去,就说谢他这些日照顾,趁机……”
话没说完,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陈铭带着两个衙役站在门口,神色平静:“郑匠师,深更半夜不歇息,在谋划什么呢?”
郑匠师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一刻钟后,县衙后堂。
诸葛亮看着跪在地上的郑匠师师徒,又看了看陈铭呈上的那壶酒和从郑匠师怀里搜出的竹筒密信,沉默良久。
“平阳县令……让你来的?”他缓缓开口。
郑匠师抖如筛糠,不停磕头:“明府饶命!小人、小人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诸葛亮拿起竹筒,倒出里面的绢信,扫了几眼,冷笑,“‘务必让武城在巧技会前出丑,事后本县自有重赏’——郑匠师,这不是一时糊涂,是处心积虑。”
他放下绢信,看向陈铭:“人赃并获。按律,蓄意破坏官物、勾结外官妨害公务,该当何罪?”
陈铭正色:“轻则杖五十、流五百里,重则……斩。”
郑匠师惨叫一声,瘫软在地。徒弟早已吓哭了。
诸葛亮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月色正好,百工所的方向还亮着几盏灯——是马钧和柳成还在调整模型。
“陈主簿。”
“下官在。”
“将这二人连同密信,明日一早押送司隶校尉府,交钟使君处置。”诸葛亮转身,目光清冷,“另外,抄录密信副本,附上今日之事经过,呈报中书台。”
陈铭一怔:“明府,这……要不要先压下?毕竟巧技会在即……”
“正因为在即,才要报。”诸葛亮声音平静,“要让所有人知道:武城行事,光明磊落。使阴招的,自有律法伺候;想学本事的,武城敞开大门。”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至于这二人……念在初犯,且未造成实害,请钟使君从轻发落吧。毕竟,也是受人指使。”
陈铭深深一揖:“明府仁厚。”
郑匠师师徒愣愣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愣着干什么?”陈铭喝道,“谢明府不杀之恩!”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磕头,涕泪横流。
人押走后,诸葛亮独自在后堂坐了许久。烛火摇曳,映着他年轻却沉稳的面容。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巧技会越来越近,暗处的眼睛只会更多。但武城的路,必须走下去——不是为争一时长短,是为证明一件事:在这片土地上,只要肯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就有一条路,可以走得通,走得远。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他吹熄蜡烛,走出县衙。夜空繁星点点,明日,又将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