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祀的庄重与元夜的喧嚣,如同投入湖面的两颗石子,涟漪过后,湖面终将恢复平静。然而,那沉入湖底的石子,却已悄然改变了水底的格局。对刘封而言,那名为“志向”的石子,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湖深处,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急于求成的躁动。
这股躁动,在次日午后本该令人欢欣鼓舞的骑射剑术课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演武场位于皇宫西侧,地面以黄土混合细沙夯实,平整而富有弹性。四周陈列着兵器架,上面摆放着木制或未开刃的各类兵器,供皇子及勋贵子弟们练习。今日负责教导武艺的,是轮值的越骑校尉鞠义,他以善射和练兵严苛着称。
课程伊始,照例是基础的体能和架势练习。鞠义声如洪钟,纠正着每一个孩子的动作:“马步要稳!腰背要直!出拳如电,收拳如风!”
刘封站在队列最前,努力按照要求做着动作,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他想起父皇的雌雄日月剑,想起张飞叔叔的玄蛇吞日矛,想起郑太傅口中那些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奇。他渴望力量,渴望那种能够“守护灯火”的力量,而且,他渴望立刻就能拥有。
当鞠义宣布开始分组进行木剑对抗练习时,刘封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修炼,是通往强者之路的阶梯。
他的对手,是年龄相仿的关兴。关兴继承了其父关羽的沉稳性格,持剑抱拳一礼:“太子殿下,请指教。”
刘封却只是匆匆点了点头,低喝一声,便双手紧握木剑,猛地向前冲去,木剑带着风声,毫无章法地朝着关兴当头劈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赢,要像故事里的猛将一样,一击制胜!
关兴微微蹙眉,侧身避过这记猛劈,手中木剑顺势一引,想要格开刘封的剑。然而刘封一击不中,心中更急,不管不顾地又是横斩、直刺,招式混乱,全凭一股蛮力和冲动,口中还发出“嘿哈”的呼喝声,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关兴本就力弱,又被刘封这狂风暴雨般、不讲道理的乱打弄得有些手忙脚乱,连连后退,只能勉强招架。
“太子殿下!注意剑路!步伐!” 鞠义在一旁看得眉头紧锁,出声提醒。他看得出刘封心浮气躁,全然忘了平日教导的基本要领。
刘封却充耳不闻。他看到关兴后退,只觉得是自己勇猛,攻势更加凌厉。终于,在一次毫无技巧的对劈中,刘封的木剑“咔嚓”一声,竟因用力过猛而从中间断裂!前半截剑身飞了出去,掉在地上。
刘封握着半截木剑,愣了一下,小脸因用力过度和激动而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鞠义沉着脸走过来,先检查了一下关兴是否受伤,然后看向刘封,语气严肃:“殿下,剑者,器也。驭器者,心也。心浮气躁,则器不受控,力无所依。如此蛮干,非但伤不了敌,反而会伤及自身与同伴。今日对抗,到此为止,殿下且在旁观摩,静思己过。”
刘封被当众训斥,又是在所有同窗面前,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丢下半截木剑,闷闷不乐地走到场边,看着孙翊与曹彰等人继续进行着更有章法的对抗,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服。他明明那么努力,那么想变强,为什么反而错了?
下课后,刘封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曹彰他们嬉闹,独自一人跑回了长秋宫后的那片小校场。这里摆放着一些更小型的石锁和木桩,供他平日练习臂力。
他不甘心。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力量还不够,练习还不够多。他走到一个比他小腿还高的石锁前,这个石锁他平日勉强能提起来,但绝算不上轻松。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回想着张飞叔叔那撼山震岳的气势,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去搬动那沉重的石锁。
“起……来!” 他小脸憋得通红,手臂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石锁微微离地,但那股沉重的力量瞬间超出了他手臂的承受极限。他只觉右手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啊呀”一声,石锁脱手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右手腕瞬间肿了起来,动弹不得,钻心的疼痛让他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
闻声赶来的内侍和乳母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查看,一边小心地扶着他,一边急着要去传太医。
“怎么回事?” 刘备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处理完政务,想来看看儿子今日课业如何,却撞见了这一幕。
刘封看到父皇,疼痛和委屈瞬间爆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儿臣……儿臣只是想……多练力气……守护……守护灯火……呜……”
刘备没有立刻说话,他走上前,蹲下身,没有先去碰他受伤的手,而是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灰尘。他看着儿子肿起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凝重。
他挥手让内侍和乳母稍退,只留下高顺在不远处静静守卫。
“封儿,” 刘备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父皇,你觉得,是三叔的矛重,还是父皇的剑重?”
刘封抽噎着,想了想,带着鼻音回答:“……矛……重。”
“那你觉得,是挥舞矛需要的气力大,还是驾驭剑需要的气力大?”
“……矛……”
刘备微微摇头,解下了腰间并未出鞘的日剑,平放在刘封没有受伤的左手上。那古朴的剑鞘触手温润,却带着一种内敛的沉重感,远超刘封的想象,他小小的手臂不由得往下一沉。
“感觉如何?” 刘备问。
“重……” 刘封老实回答。
“此剑之重,不在其形,而在其意。” 刘备缓缓道,目光深邃,“它承载的是江山社稷,是万千黎民。挥矛,或可凭借天生神力,破军杀将。但驾驭这剑,需要的不是匹夫之勇,不是急躁冒进。”
他轻轻抚过剑鞘上的纹路:“它需要的是‘收’与‘放’的掌控,是‘刚’与‘柔’的平衡,是‘急’与‘缓’的权衡。如同治理国家,一味强攻猛打,或许能赢一时,却会耗尽国力,伤及根本,如同你今日折断木剑,伤及自身。真正的力量,在于知道何时该雷霆万钧,何时该春风化雨;何时该锋芒毕露,何时该重剑无锋。”
“重剑……无锋?” 刘封抬起泪眼,迷惑地重复着这个词。
“不错。” 刘备点头,“最重的剑,往往不轻易露出锋刃。因为它不需要依靠锋锐来证明自己,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的‘锋’,藏在沉稳的剑脊之后,藏在持剑人清醒的头脑与坚定的内心里。你看这剑鞘,包裹着锋刃,看似钝拙,却是在保护剑刃,也是在保护持剑者自己不伤于刃。”
他指着刘封肿起的手腕:“你今日之伤,便是因为只看到了力量的‘锋’,急于求成,却忘了力量的‘鞘’——那份控制力量的沉稳与耐心。欲速则不达,过刚则易折。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练剑,更适用于你将来要走的每一步路。”
刘封怔怔地听着,手腕的疼痛似乎还在,但父皇的话语,却像一股清凉的泉水,缓缓流入他焦躁的心田。他看看自己肿起的手腕,再看看手中沉重而无锋的剑鞘,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是……父皇,” 他仍有不解,“如果不快些变强,怎么……怎么去守护呢?”
刘备看着他,目光温和而坚定:“守护,非一日之功。参天大树,始于微末种子,需历经风雨,缓慢扎根,方能枝繁叶茂。你现在的每一日读书,每一次习字,甚至每一次跌倒后爬起,都是在为将来的‘守护’积蓄力量。这力量,不仅仅是肌肉的气力,更是知识的积累,是心性的磨砺,是智慧的沉淀。”
他接过日剑,重新佩回腰间,然后轻轻抱起刘封:“走吧,先让太医看看你的手。记住今日之痛,记住父皇的话。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沉稳与坚韧,是知其雄,守其雌的智慧。这,才是你能守护好那些‘灯火’与‘点灯之人’的,最根本的力量。”
刘封靠在父皇肩头,感受着那安稳的气息,看着远处宫檐下渐次亮起的、温暖的灯火,心中那团急于燃烧的火焰,似乎渐渐平息下来,转化为一种更为持久、更为坚定的热忱。
他知道,通往强者的路,还很漫长。但他似乎找到了正确的起点——不是盲目地追求力量的“锋刃”,而是先学会打磨那颗能够驾驭力量的、沉稳的“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