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四月的晨风裹挟着纸钱余烬的清冷气息,掠过宫阙巍峨的檐角。庄严肃穆的殡殿内,巨大的素白帷幔垂落如瀑。天子刘协的灵柩静卧殿心高台,玄色金纹的棺罩在长明灯幽暗的光晕下,散发着沉重而冰冷的威仪。檀香与纸灰混合的奇异气味,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司徒王允身着玄端素服,手持玉圭,立于灵柩正前。他面容枯槁,声音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与心力交瘁的疲惫,正诵念着冗长的祭文:
“…呜呼哀哉!昊天不吊,降此鞠凶…龙驭上宾,弃臣民于荆棘…惟愿陛下英灵,早登紫府…佑我汉室,重…重光…” 祷文念至“天命靡常”处,那“重光”二字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喉头艰涩,声音微顿。
殿内一片死寂。文武百官依序肃立,素服缟冠,垂首默哀。皇甫嵩、蔡邕、张温、赵谦等重臣神情凝重悲戚。刘备、曹操、孙坚三人甲胄外罩素袍,立于武将前列,甲叶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微芒。荀彧、沮授、荀攸等立于文官班列,荀彧眼观鼻,鼻观心,静如止水;荀攸目光低垂,凝视着手中玉笏光滑的纹理,看似平静,心中却如静水深流,卢植当年离京时那句“汉室麒麟”的预言,正与荀彧夜谈的灼灼话语反复印证,激荡起无声的波澜。
王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滞涩,正欲继续这承载着无尽哀思与渺茫希望的祷文——
殿门处,光线微暗。一名身着皂衣的谒者令悄无声息地趋步入内。他步履沉稳,身形端正,毫无仓惶之态。行至殿中,在距离王允身后约十步处停下,躬身叉手,声音清晰而平稳,穿透殿内弥漫的香烛烟雾,不高不低地响起:
“禀司徒公,列位大人。并州牧刘虞、代幽州牧卢植车驾,已入明光门,正朝宫城而来。”
声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却非惊涛骇浪。
殿内死寂被打破。百官依旧垂首肃立,但那份凝固的哀戚中,悄然注入了一丝异样的气息。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低垂的眼帘下,目光悄然交汇。王允诵祷的声音彻底停顿。他缓缓转过身,枯槁的脸上并无惊愕,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复杂释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沉重的压力。他握着玉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皇甫嵩、蔡邕等老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凝重中透出一丝期盼。张温、赵谦等人眉头微动,陷入更深的思量。宗室会议的核心人物抵达,这停滞的巨轮,终于要开始转动了。
武将前列,刘备在听到“卢植”二字时,身体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震。他抬起头,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深邃,孺慕、激动、凝重交织其中。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曹操和孙坚。曹操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了然弧度,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孙坚赤帻下的浓眉一挑,脸上是“正主已到”的沉凝。
文官班列中,荀攸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他握着玉笏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光滑的玉面几乎要嵌入掌心!卢植!这个名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刘备挺拔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旧有秩序的犹疑如同薄冰消融,只剩下一种被天命洪流裹挟的灼热决断。
王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殿内沉重的空气尽数吸入肺腑,强自镇定下来。他环视肃立的百官,声音恢复了作为主事者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刘并州、卢幽州远道而来,宗室公议,终可开启。诸公,随我出迎。” 命令简洁,却宣告了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沉重的殡殿大门被缓缓推开,更多的天光涌入,驱散了些许殿内的幽暗。王允整理衣冠,当先迈步而出。皇甫嵩、蔡邕等重臣紧随其后。刘备、曹操、孙坚互相对视一眼,亦大步跟上。荀彧、沮授、荀攸等人随文武队列鱼贯而出。肃穆的送灵队伍,转为迎接核心宗室重臣的仪仗,气氛从纯粹的哀戚转向一种混合着期盼与未知的凝重。
宫城正门洞开。王允率百官肃立于宫门内宽阔的广场。晨风吹拂素白的衣冠旌旗,猎猎作响。
远处,朱雀大街上,两辆风尘仆仆却透着沉稳气息的马车,在数十名剽悍骑士的护卫下,辘辘驶近。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声音沉缓而规律,如同叩击着等待的心弦。为首马车车帘紧闭,隐约可见刘虞疲惫的侧影。紧随其后的马车,车帘被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微微掀起,露出了卢植那双即使隔着距离、即使布满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依旧锐利如电、此刻却燃烧着无尽悲怆与沉痛的眼眸!他的目光,穿透肃立的百官,穿透洞开的宫门,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那幽暗殡殿的方向!
马车在宫门前稳稳停下。
车帘掀开,侍从小心搀扶下,刘虞颤巍巍地下了车。他身形佝偻,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长途劳顿的痕迹刻在脸上,然而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如释重负后无比澄澈坚定的光芒。
紧接着,卢植几乎是撞开车门,一步踏下车辕!他身形依旧挺直,但长途奔波的疲惫刻在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如同刀凿斧刻。他无视了王允迎上前的脚步,甚至没有看肃立的百官一眼!那双锐利如电、此刻盈满岩浆般悲愤与沉痛的目光,如同两道撕裂空气的闪电,直射向殡殿深处!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的侍从,迈开大步,步履带着长途跋涉的踉跄,却更有一股焚心蚀骨、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径直朝着那停放着少年天子灵柩的殿堂冲去!方向明确,目标唯一!
“卢公!”王允急唤。
“恩师!”刘备心中一紧,抢步上前欲扶。
卢植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他眼中只有那座吞噬了汉家最后一丝正统希望的黑色殿堂!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惊愕却下意识让开道路的百官队列,素色的袍袖在风中翻飞,如同扑向最后烛火的飞蛾!
他冲进了光线幽暗的殡殿!
巨大的灵柩如同冰冷的黑色山岳,矗立在摇曳烛火微弱的光晕里。檀香与纸灰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
卢植的脚步在殿门口猛地顿住!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即将破裂的风箱。他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刮过那冰冷的梓宫,扫过玄色的棺罩,扫过象征皇权的纹饰…最终,定格在灵柩前端那毫无生气的肃穆之上。
一股积压了太久太久、混杂着滔天愤怒、锥心悔恨、无尽悲悯与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这位海内大儒数十年修持的刚毅堤坝!一声如同困兽濒死、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他喉管深处迸裂而出!
他猛地扑上前去!
枯瘦、布满岁月刻痕与老年斑的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抓住了灵柩那冰冷坚硬、象征着无上尊荣此刻却只余死寂的边缘!指甲在光滑如镜的漆面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陛下——!!”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悲号,裹挟着血泪,如同九天惊雷,猛地从卢植胸腔中炸裂开来,瞬间充斥、震荡了整个幽暗的殡殿!这声音凄厉、绝望、愤怒,足以令鬼神同悲!
浑浊的、滚烫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江河,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奔流!一滴,两滴…如同沉重的铅弹,重重地、狠狠地砸落在灵柩那冰冷、光滑、象征着至高无上却已彻底死寂的漆面之上!
“啪嗒…啪嗒…”
泪珠碎裂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灵堂内,清晰得如同玉磬崩裂,如同金鼓震碎!
紧随而入的王允、刘备、曹操、孙坚、皇甫嵩、蔡邕、荀彧、荀攸、沮授…以及所有屏息涌到殿门口的百官,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所有人都被卢植这突如其来、山崩地裂般的悲怆与绝望所吞噬、所震慑!那悲号,那泪水,蕴含着一位老臣对倾覆王朝最沉痛的祭奠,也昭示着旧时代无可挽回的终结。
王允面如死灰,嘴唇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刘备眼中热泪奔涌,双拳紧握至骨节发白,指甲深陷掌心。
曹操目光幽深如寒潭,脸上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铁。
孙坚虬髯怒张,赤帻下的脸庞因感同身受的悲愤而扭曲。
皇甫嵩、蔡邕等老臣,早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荀彧眼中含泪,死死咬住下唇。
荀攸看着卢植那剧烈颤抖、死死抓着灵柩如同抓着最后救命稻草的枯瘦背影,看着那滚烫泪珠砸碎在象征皇权死亡的冰冷棺木上,听着那撕心裂肺、足以震裂苍穹的悲号,与眼前这王朝彻底崩塌的惨烈景象轰然对撞!他心中最后一点对旧秩序的虚幻眷恋彻底灰飞烟灭,一种为天下劈开荆棘、重铸乾坤的炽热决绝,如同燎原之火,在他胸中轰然点燃!
死寂!唯有卢植压抑不住的、如同灵魂被寸寸撕裂的呜咽声和泪水砸落棺木的冰冷脆响,在空旷的殡殿内反复回荡、叠加,如同丧钟的余韵,撞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那一声悲号,那几滴砸在冰冷梓宫上的滚烫老泪,仿佛拥有着撕裂时空的伟力!所有人都清晰地、无比真切地听到了——那维系了四百年煌煌大汉的最后一丝气脉,在这悲声与泪水中,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而永恒的断裂之音!
旧的时代,在一位老臣的血泪悲嚎中,轰然落幕。
新的洪流,在断裂的脆响余音里,蓄势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