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综合诊所的三楼,专属于“特殊诊疗项目”的区域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精密电子设备运行时特有的、近乎无菌的冰冷气息。
时间已近午夜,寻常科室早已熄灯闭户,唯有这一层的灯光通明如昼,将纯白墙面和金属器械映照得愈发冷冽。
提摩西·杭特安静地躺在可移动诊疗床上,他剃光了头发,露出布满旧疤痕的古铜色头皮。
这位前雇佣兵此刻闭着眼,面容平静得近乎僵硬,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的生命体征。
围绕着他的,是一台银灰色、线条流畅的磁共振成像(mRI)系统,其外壁上不起眼处蚀刻着“3.0t”的标识——这远超普通医院普遍使用的1.5t场强,意味着更精细的图像分辨率和更强大的软组织对比能力。
远介站在观察窗前,双手插在临时套上的白大褂口袋里,目光沉静地透过玻璃,注视着里面正在进行的扫描。
他身旁站着风户京介;此刻也穿着白大褂,神情专注地盯着控制台上实时生成的颅内影像,手指偶尔在触摸屏上滑动、放大、测量。
而诚实则立于稍远一些的仪器台旁,默默记录着各项生理监控数据,他的存在感很弱,却像一颗确保所有环节精确运行的铆钉。
时间在机器规律的低频噪声中流淌。
终于,一系列复杂的扫描序列完成。风户京介长舒了一口气,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职业性的凝重交织的复杂情绪。
“远介先生,”风户转过身,指着屏幕上被多平面重建、清晰得令人心悸的颅脑影像,“好消息是,杭特先生当初在战场接受的那次紧急开颅手术,主体上是成功的,大部分体积较大、位置危险的弹片已经被取出来了,这救了他的命。”
控制台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将他眼镜片后的眼神衬得格外专注,也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切换了几张图像,指向几个分散在脑实质深部、靠近重要功能区和血管的微小高信号点。
“但坏消息是,由于当时手术条件所限,主刀医生的操作精度……嗯,或者说,设备的局限”
他斟酌着用词,“导致仍旧有少量、但极其麻烦的金属碎屑与弹片残留。它们就像埋藏在神经网络里的定时砂砾,平时或许相安无事,但一旦随着体位变化或血压波动发生微小位移,就可能引发剧烈头痛、眩晕,甚至更严重的神经功能干扰。”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远介:“而且,为了对抗这些持续存在的痛苦和潜在的炎症反应,杭特先生长期依赖强效止痛药。这虽然缓解了症状,但也导致了他的神经敏锐度整体下降,痛阈异常,同时……对后续手术所需的精准神经功能定位和术中唤醒测试,构成了额外挑战。”
“这与我们先前的判断,接近一致......”
远介的目光从屏幕移向风户京介,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直接告诉我,以这里现有的条件,由你来主刀,手术的成功率。”
风户京介推了推眼镜,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确认般扫过那些高清影像,以及旁边诚实记录下的杭特各项生化指标和神经电生理数据。
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恢复了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那种笃定:
“99%。”
这个数字被他以清晰、坚定的语调吐出。
远介诧异的看了一眼风户!??
“民用医院的磁共振多是1.5t的场强,对于这些深部微小结节的显示和与周围神经纤维束的比邻关系判断,存在极限。但我们这台是3.0t场强,”他指着那台机器,语气带着一丝对技术的信赖,“亚毫米级的精准度,能让我看清病人脑中的每一根神经束!只要……”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手腕——
“只要我的手部精细操作稳定性完全恢复到我巅峰期的状态,再配合您提供的……药物~”
“在极大抑制炎症反应、稳定神经元膜电位、促进局部微修复的生物环境下!”
他谨慎地选择着表述,“我就有接近百分之百的把握,在不损伤重要功能的前提下,将这些‘砂砾’安全取出。”
“不过,”风户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
“当前最紧迫的,不是手术本身,而是为杭特先生制定一个详尽的术前准备方案。必须系统性地、逐步减少乃至停用他目前依赖的止痛药.......”
“同时通过特定的饮食调整、物理疗法和神经调节训练,让他的身体和神经系统逐渐适应‘无药物遮蔽’的状态,将神经敏感度调整到最适合手术的水平。这需要时间,至少几周。”
远介微微皱眉~
风户观察着远介的表情,试探性地补充:“当然,如果……您对杭特先生的恢复进程有更紧迫的时间要求,我还有一个备选方案。”
远介眉梢微动:“说。”
“我有一位老师,今年六十岁了。是我在日本读医时,外科启蒙和精细操作技术的授业恩师。他的经验远在我之上,尤其擅长处理这种陈旧的、复杂的颅内异物。如果他愿意出手,手术成功率同样极高,而且可能缩短术前准备周期。”风户快速说道。
远介的神色骤然一凝,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风户京介脸上,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力:“风户,你知道你在提议什么吗?‘我的药物’——它的存在、成分、效果,是绝对的机密。你那位老师,如何保证?”
风户京介感到背脊瞬间沁出一层细汗,急忙解释:“请您放心!我这位老师性格古板,医德极高,一生醉心于外科技术,对医学之外的事情毫无兴趣。”
“他今年六十有二,早已过了争名夺利的年纪,现在半退休状态,只在疑难病例上会出手。他视手术室为圣地,绝不会将患者的特殊治疗细节外泄,这是他的职业信条。”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非常重视承诺,只要他答应接手,就一定会严守秘密。”
远介沉默了片刻,眼神里的锐利稍缓,但疑虑未消:“六十多岁,眼力、手力还能胜任这种需要极端精度和持久专注的神经外科手术?”
听到这个问题,风户京介反而松了口气,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对老师的崇拜:“远介先生,这个您绝对可以放心。”
我的老师……” 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他的眼睛就是‘尺’。“
”他能透过术野,精准判断毫米级以下的深度和距离,手感稳如磐石。他退休前完成的最后一例复杂动脉瘤夹闭术,耗时八个小时,手没有丝毫颤抖。年龄对他来说,积累的是经验,而不是负担。”
“你这位老师,”远介终于问道,每个字都透着审慎,“现在人在哪里?”
风户京介立刻回答:“他退休后喜欢四处游历,目前好像……是在华夏。对,他最近一次联系我,说在华夏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休养,顺便研究当地一些民间草药。他本身就是华夏裔,日语是后来精修的。”
“华夏?” 远介重复了一遍,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被这个信息悄然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
他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国籍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保障。
“……好。那就请你尽快联系他,务必说服他前来。杭特的手术治疗,就全权交给你和你老师了。相关费用和安排,不用担心。”
“是!我一定办妥!” 风户京介郑重应下。
远介这才将视线转向一直安静旁观的浅井诚实。
他走过去,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轻轻拥抱了一下这个比他稍矮、气质柔和的年轻医生。这个举动显得有些突兀,却又不带丝毫暧昧,更像是一种郑重的托付。
诚实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耳根有些泛红,但没有避开。
远介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柔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那么,接下来……就都交给你了?”
诚实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异常坚定。
他当然明白,远介指的不仅仅是协助风户京介完成杭特的术前调理和可能的手术辅助,更是指那项远介私下交付给他的、关于药物应用效果密切监控与数据记录的“另一项任务”。
那是信任,也是枷锁。
诊疗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里冰冷的器械光芒和复杂的医学对话。
远介独自一人走下楼梯,穿过空无一人的诊所大厅,推开玻璃门,走进了米花町深夜的街道。
凉意瞬间包裹而来,空气中弥漫着都市夜晚特有的尘埃与寂静的味道。远处还有零星的车辆驶过,车灯划破黑暗,又迅速消失。
他靠在诊所外墙冰冷的砖面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橘红色的火星在指间明灭,淡淡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沉静的面容。
夜色如墨,将他笼罩,只有烟头那一点微弱的光,映亮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算计、权衡、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某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的笃定。
“老板。”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提摩西·杭特不知何时也已出来,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半步远的位置。
这位高大的前雇佣兵换回了便装,光头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被重新打捞起的、对“正常未来”的微弱希冀,混杂着对眼前这个男人复杂难言的忠诚。
远介没有看他,只是将烟蒂在旁边的灭烟器上按熄,发出轻微的“呲”声。
“走吧。” 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更深的夜色。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渐渐交融在米花町错综复杂的街巷光影之中,仿佛融入了一个庞大棋局里........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多的谋划,更深的夜色,以及被这深夜诊疗悄然撬动的、未知的命运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