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突兀地亮起,一连串震动搅碎了凌晨四点的寂静。于倩倩从浅眠中惊醒,指尖摸索着抓到发烫的手机,眯着眼适应刺目的光线。十二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同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心脏无端地沉了沉。
她没有回拨,只是划开通知栏。微信有新消息,是苏桐发来的,一个短视频链接,附言:“倩倩,这是你吧?怎么回事?”
点开链接,画面晃动得厉害,明显是手机偷拍的。背景是某个高级餐厅的角落,暖黄灯光勾勒出相对而坐的男女轮廓。女人的侧脸清晰,是她。男人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但肩颈的线条和微卷的发梢,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徐晨。视频里,他正伸手,指尖温柔地将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她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躲开,反而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蹭了一下他的指腹。
拍摄者的画外音压得极低,带着恶意的兴奋:“劲爆不?宏晨科技的徐总,和他家舞蹈团的于首席……啧啧,看他那眼神,说没一腿谁信啊?他老婆林洁今天好像也在本市哦……”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于倩倩的指尖瞬间冰凉。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她猛地坐起身,黑暗裹挟着无声的轰鸣挤压过来。这不是真的,至少,不完全是。那天只是演出成功后一次寻常的庆功宴,席间人多嘴杂,徐晨只是在她离席时追出来,说了几句鼓励的话,那个触碰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可视频被裁剪得恰到好处,只剩下那一段角度暧昧、时长致命的沉默。
是谁?团里的人?餐厅的服务生?还是……一直盯着徐晨,或者盯着她的人?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关越。言简意赅,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看到视频了?接电话,或者立刻回我。”
她没回。手指颤抖着往下滑动屏幕,更多的消息涌进来。有“朋友”拐弯抹角的试探,有陌生号码发来的不堪入目的谩骂,还有几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贱人”、“婊子”、“去死”。
她的世界在熟睡的城市醒来之前,先一步无声地坍塌了。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窜至脊椎。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城市尚未苏醒,天际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蓝,零星几盏灯火孤独地亮着,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萤虫。玻璃窗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和身后空旷得有些凄凉的单间公寓。练功服、演出照片、散落的维生素药瓶,构成了她全部的生活痕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徐晨。不是在金碧辉煌的剧院,也不是在众星捧月的酒会,而是在剧团老旧简陋的排练厅外。那天雨下得突然,她没带伞,抱着刚领到的、磨损得厉害的舞鞋躲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从门口坑洼的水泥地上流过。他的车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露出一张英俊却难掩倦怠的脸。
“于倩倩?”他准确叫出她的名字,似乎有些意外会在这里遇见她,“雨一时停不了,去哪?我送你。”
她认得他,宏晨科技年轻有为的cEo,剧团最大的赞助人。她局促地摇头,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不用了,徐总,我等雨小点……”
他已经推开车门:“上来吧,顺路。”语气温和,却带着久居人上、不容拒绝的意味。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有淡淡的皮革和木质香水的味道。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问了她一些关于排练和演出的事,态度自然得体,仿佛只是老板对下属例行公事的关怀。但她能感觉到他目光偶尔掠过她时,那里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兴趣。下车时,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工作上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联系我。”
她接过那张质地硬挺的纸片,指尖像被烫了一下。
从那以后,他总是能找到恰到好处的理由出现在她身边。一份额外的、指名给她的演出机会;一次“恰好”在她身体不适时的关怀问候;一场又一场只有他们两人的“工作晚餐”。他的追求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轻柔、细密,无处不在。他从不越界,永远风度翩翩,永远给她足够的时间与空间犹豫、挣扎、动摇。
他说,他和妻子林洁早已貌合神离,婚姻只剩空壳,是为了公司稳定和家族颜面才勉强维持。他说,遇见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他说,倩倩,你是不同的,你干净、纯粹,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玉。
她信了。或者说,她愿意去信。在这个浮华又残酷的城市,她一个无依无靠、只有一身舞蹈技艺的女孩,想要攀上巅峰,需要付出的代价她不是不懂。徐晨的青睐,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照亮了她原本只能依靠苦苦挣扎才能前行的道路。他提供的庇护、资源、那一点点看似真心的温存,都是她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甚至一度以为,那或许是爱情的一种形态。即使它见不得光。
直到那条视频出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碎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天光渐渐放亮,城市的轮廓清晰起来。手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震动,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再次顽固地亮起。于倩倩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冷静,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质感,甚至听不出太多的愤怒。
“于小姐,我是林洁。”
于倩倩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手心里沁出冰冷的汗。
“视频看到了?”林洁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拍得不错,虽然画质差了点。”
“徐太太,我……”
“不必解释。”林洁打断她,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锋利的讥诮,“你们那点事,我没什么兴趣。打电话给你,只是给你一个忠告。”
于倩倩咬紧下唇,屏住呼吸。
“离开徐晨。立刻,现在。”林洁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否则,毁掉的绝不会只是你的名声。你那个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吉赛尔》首席位置……呵,跳舞跳得好是本事,但想靠跳舞爬上别人的床换前程,就是你不懂事了。于小姐,你还年轻,路还长,别把自己彻底搞脏了。”
电话挂断了。忙音尖锐地刺着耳膜。
于倩倩僵硬地站着,窗外初升的阳光金灿灿地洒进来,落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弹出的新消息提示,那些文字扭曲着,变成一把把淬毒的匕首。
她想起无数次,徐晨抚摸着她的头发,承诺会尽快处理好一切,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她想起自己一次次在道德与情感的钢丝上摇摆,内心的羞耻与对温暖的渴望激烈交战。她甚至想起更久远的以前,在家乡破旧的练功房里,对着落满灰尘的镜子,咬着牙一遍遍旋转、跳跃,汗水湿透衣背,脚趾磨出血泡,那时心里只有一个无比干净的梦想——跳下去,跳到舞台最中央,让所有人都看见她的光。
而现在,她成了别人眼中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她捂住嘴,冲进狭小逼仄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她瘫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剧烈地喘息,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一种更深切的、近乎绝望的自我厌恶。
她扶着洗手池边缘,颤抖着站起身。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眼神里写满了惊惶与破碎。这个狼狈不堪、陷入丑闻泥潭的女人,真的是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纯净得不染尘埃的吉赛尔吗?
真的是那个曾经发誓,宁可折断双腿,也绝不要玷污舞蹈、玷污自己的于倩倩吗?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关越焦急的喊声:“倩倩!于倩倩!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敲门声停了停,接着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关越有她公寓的备用钥匙。
门开了。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冲进来,带着清晨室外的凉气。关越一眼就看到了瘫坐在洗手间地板上、失魂落魄的她,以及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的、屏幕尚未熄灭的手机。
他的眉头紧紧拧起,几步跨过来,蹲下身,声音沉痛而压抑:“你都看到了?”
于倩倩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没有焦点。
关越夺过她的手机,快速扫了几眼屏幕,脸色愈发难看。他扔掉手机,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说话!于倩倩!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徐晨那个混蛋!他……”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她的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看到她眼睛里那片死寂的灰败。那不是被吓坏的表情,那是……彻底的心死。
关越的心猛地一揪,所有斥责的话瞬间蒸发。他放缓了力道,声音沙哑下来:“倩倩……”
她猛地推开他,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虚弱和情绪激动而晃了一下。关越立刻伸手去扶,却被她狠狠甩开。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决绝的崩溃,“我脏……关越,我脏……”
她踉跄着退后两步,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下去,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我不是小三……”她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我不做小三……我不做……”
声音很低,却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关越站在原地,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脆弱身影,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他想把她拉起来,想告诉她一切都会解决,想去找徐晨那个混蛋狠狠揍他一顿,想堵上所有传播流言的嘴。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站着,成了这片狼藉废墟里,唯一一道沉默而坚硬的背景。
于倩倩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窗外,城市彻底苏醒了。车流声、人声、各种嘈杂的声响汇聚成巨大的声浪,汹涌而来,无情地拍打着这间寂静的公寓。
她的世界,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最不堪的方式,彻底倾覆。
而她知道,能把她从这片泥泞里捞起来的人,只有她自己。
“我不做小三。”
这一次,她抬起头,看着关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但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光。
那是一个誓言。对她自己。
“我不做小三。”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于倩倩空旷的公寓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旋即被窗外愈发喧嚣的城市噪音吞没。
关越凝视着她。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底却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绝境中生出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熟悉这种眼神,在排练厅她一次次挑战人类肢体极限时,在演出前紧张到呕吐却依旧昂头上场时,他都见过。但这决绝此刻指向的,是一场更为残酷的战争。
他没再试图靠近,只是沉声问:“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于倩倩的指尖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大脑一片混乱,视频里那个模糊的触碰、林洁冰冷的警告、无数条恶毒的讯息还在颅内反复轰炸。她能怎么做?站出来声嘶力竭地否认?证据确凿的视频面前,任何辩解都苍白得像笑话。去找徐晨?让他出面澄清?想到他可能出现的反应——或许是安抚,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权衡利弊后的沉默——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立刻拨打徐晨的电话去质问。害怕听到什么?又或者,害怕什么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