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7:40,天光是一种浑浊的灰蓝色,像被水稀释过的瘀血。SUV停在新泽西某处郊区边缘的废弃停车场,周围是半完工的联排别墅骨架和荒草丛生的空地。李·史密斯从不安的浅眠中醒来,脖颈僵硬。车里弥漫着隔夜呼吸的酸味和汽油的微弱气息。乔尔在驾驶座上打盹,米萨已经醒来,正就着一小瓶水吞下什么药片。洁西·库伦蜷缩在后座角落,摄像机抱在怀里,眼睛闭着,但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她也没睡沉。
声音先于景象抵达。不是密集的爆响,而是断续的、有节奏的枪声,夹杂着更沉闷的回音,从东面大约500m外传来。砰——砰——哒哒哒——停顿——又是几声单发。
职业本能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李轻轻推开车门,冷冽的空气灌入肺中。她侧耳倾听,分辨着:自动武器,但射击模式克制,像是交火而非屠杀。有建筑物作为掩体的回声。
乔尔也醒了,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交火?”他哑声问。
米萨点点头,指了指东面一栋鹤立鸡群的水泥建筑。那是1栋8层左右的办公楼,曾经的玻璃幕墙如今只剩参差不齐的黑色框架,像被掏空的眼眶。楼体上有焦黑的燃烧痕迹和大大小小的弹孔。楼顶依稀能看到歪斜的卫星天线骨架。
“那里……”米萨说,“昨晚就有零星枪声,现在更密集了。”
洁西不知何时也下了车,已经举起了摄像机,拉长镜头对准办公楼。“有人影在动,2楼和3楼窗口!”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是那种用专业外壳紧紧包裹住内部震颤的平静。
“收拾东西,靠近点,但别太近。”李快速决定,“米萨,车留在这里,保持发动状态。乔尔,你和我走前面。洁西,跟在后面,拍你能拍的,但别冒险。”
他们穿过荒地,脚下是冻硬的泥块和枯草。枪声越来越清晰,能分辨出至少两种不同音色的自动武器:一种清脆短促(可能是5.56mm),一种更低沉扎实(7.62mm?)。还有零星的手枪声。
办公楼前是1个小型广场,原本可能有喷泉和绿化,现在只剩碎裂的地砖、翻倒的长椅和几辆烧毁的汽车残骸。广场边缘堆着沙袋和铁丝网组成的简易路障,但已经被突破。十几具尸体散落各处,有的穿着混杂的便服和战术装备(民兵),有的穿着残缺不全的美军陆军数码迷彩服(联邦士兵)。死亡时间看起来从几小时到几天不等,在清晨的低温下僵硬。
他们躲在1辆侧翻的邮政车后面,距离办公楼主入口约70m。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2楼和3楼多个窗户后的闪光——枪口焰。
突然,办公楼内爆发出更激烈的交火,密集的自动射击持续了足足十几秒,夹杂着男人的怒吼和什么东西撞碎的巨响。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死寂,被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咆哮打破:
“我都说过不要靠近这该死的大楼!现在倒好!折进去1个兄弟!”
声音来自1楼某个窗户后,英语带点轻微的、难以辨别具体地域的口音,但肯定不是典型的美国口音。
李示意其他人压低身形,借着废墟的掩护又向前挪了30m,躲到1个混凝土花坛后面。从这个位置,她能瞥见1楼大厅内部的一部分。
大厅曾经宽敞明亮,现在满地碎石、玻璃碴和散落的文件。中央的接待台被打得千疮百孔。一根粗大的承重柱后面,蜷缩着1个黑人男性,穿着迷彩裤和黑色的防弹背心(没有插板),头上缠着红色头巾。他手里紧握着1支短枪管的mK18卡宾枪,但枪口下垂,身体在明显颤抖。他的左肩处衣服有深色湿润的痕迹——可能中弹了,也可能只是汗水或别的液体。
压制他的火力来自2楼内侧的走廊。1支m4A1卡宾枪(从射速和声音判断)正从走廊栏杆后方进行精准的点射,每次mK18试图抬起或柱子后方有人影晃动,就会招致2—3发子弹打在柱子或地面上,溅起碎石和尘土。持m4A1的射手很有经验,不浪费弹药,牢牢封锁着柱子周围的区域。
“阿米尔!坚持住!”之前那个带口音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近了。
1个身影敏捷地从大厅侧面的办公室门后闪出,快速低姿移动到另一根柱子后面。那是个亚裔男性,30多岁,瘦削但精悍,脸上有新鲜的血迹和污垢。他戴着一顶棒球帽,身上是混杂的装备:民用狩猎外套,战术胸挂,牛仔裤,靴子。手里端着的步枪很特别——1支改装过的AR-15,但护木更长,装有前握把和不错的反射式瞄准镜,枪口装置明显是用于全自动射击的型号。这就是他口中的“变形”步枪。
他背靠柱子,快速探头看了一眼二楼走廊,立刻缩回,几发子弹几乎擦着柱子边缘飞过。
“烟雾弹!现在!”他冲身后吼道。
大厅后方,两个身影从楼梯间阴影里冲出。都是白人男性,一个留着络腮胡,一个很年轻。他们穿着类似风格的混搭装备,手里端着加装了战术配件(前握把、廉价红点镜、可能还有手电筒)的AKm步枪。络腮胡从胸挂里掏出一枚圆柱形的m18烟雾弹,拔掉保险销,没有立刻投出,而是握在手里让延迟引信燃烧了一秒多——老手做法,减少对方反应时间——然后扬手扔向柱子前方的空地。同时,年轻的那个也扔出了两枚。
噗——嗤——
浓厚的白色烟雾瞬间从落点喷涌而出,迅速扩散,几秒钟内就遮蔽了柱子前方和侧面一大片区域。烟雾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即使在李他们所在的位置也能隐约闻到。
“跑!阿米尔!现在!朝我这边跑!”亚裔首领在柱子后大喊。
柱子后的黑人民兵阿米尔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猛地从掩体后窜出,低着身子,朝着亚裔首领所在的柱子方向狂奔。烟雾一定程度上干扰了视线,但2楼的联邦陆军士兵显然听到了动静,m4A1的射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长点射,子弹嗖嗖地穿过烟雾,打在周围的地面和墙壁上。
阿米尔跑了大概六七步,眼看就要冲进另一片由翻倒的沙发和文件柜组成的掩体区域。
就在这时,2楼另一侧(可能是楼梯口或另1个房间)突然也响起枪声!不是m4,更像是另1支自动武器加入了射击。子弹的射线在烟雾中划出隐约的亮线。
阿米尔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巨锤侧面击中。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向前踉跄了两步,手中的mK18脱手飞出,人则重重地侧摔在地上,离掩体区域只有不到2m。他蜷缩起来,双手捂住左肋部位,痛苦的呻吟声穿透了烟雾和间歇的枪声。
“该死!”亚裔首领目眦欲裂,“雷!掩护!”
大厅后方,那个年轻的白人民兵(雷)立刻从掩体后探身,手中的AKm朝着二楼新出现火力的位置打出一个长点射。7.62x39mm子弹的响声更沉闷,穿透力强,打在水泥墙面和栏杆上溅起大片碎屑,暂时压制了对方的射击。
几乎同时,另一个一直待在亚裔首领附近掩体后的民兵也站了起来。他是个拉丁裔,表情冷峻,手里端着一支看起来更精良的短突击步枪——N4“外交官”,一种基于AR平台但专为cqb优化的型号,射速极快。他没有大喊,只是冷静地以稳定、可控的短点射,精准地泼洒向二楼m4射手的大致方位,子弹打在栏杆和后面的墙壁上噼啪作响,迫使对方缩头。
“走!”亚裔首领对身边的络腮胡吼道。两人同时冲出掩体,几乎是贴着地面爬行,迅速接近倒地呻吟的阿米尔。子弹在他们头顶和身边呼啸,打在地面上溅起尘土和碎屑。
李和乔尔屏住呼吸。洁西的摄像机镜头紧紧追随着这场危险的营救。她的手指稳定,但脸色苍白如纸。
亚裔首领率先爬到阿米尔身边,粗略检查了一下伤口,脸色更加难看。阿米尔左肋下方有个可怕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涌出,浸透了衣服和身下的尘土。他意识还算清醒,但疼痛让他五官扭曲,牙齿咬得咯咯响。
“坚持住,兄弟。”亚裔首领低声道,和络腮胡一左一右抓住阿米尔的上臂和腿,开始奋力向后拖。拉丁裔民兵(雷)和另1个年轻民兵(用AKm的那个)持续提供压制火力,子弹像不要钱似的泼洒向2楼,暂时压制住了联邦陆军士兵的火力。
拖行很慢,每1秒都像永恒。子弹不时飞来。终于,他们3人连拖带拽,将阿米尔拉回了相对安全的柱子后方掩体区。络腮胡立刻从自己包里扯出急救包,开始试图止血包扎,但伤口情况显然很糟,简单的战场急救恐怕不够。
亚裔首领背靠着柱子,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和血迹污垢混在一起。他看了一眼痛苦呻吟的阿米尔,又抬头望向2楼,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不能等了。”他咬牙道,声音不高,但足够让身边几个人听到,“他们人不多,但位置好。我们得上去,清掉他们。为了阿米尔,也为了我们能出去。”
几个手下点头,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同样的决绝和愤怒。
亚裔首领快速打出手势,分配任务。他自己和拉丁裔民兵(雷)从右侧楼梯上,络腮胡和年轻AKm手从左侧(如果还能走)或者跟在他们后面。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AR-15“变形”步枪的弹匣,又从一个腰包里掏出1枚卵形的、漆成橄榄绿色的手雷——mK2高爆手雷,经典的“菠萝”造型。
“上楼后,听我信号。我扔手雷,你们就冲,清理房间。不留活口。明白?”
“明白。”几人低声回应。
他们开始移动,沿着大厅边缘,利用承重柱、废墟和尚未完全散尽的烟雾掩护,向右侧的楼梯间摸去。动作敏捷而谨慎,显然是经历过类似场面。
李看向乔尔和米萨,用眼神询问。乔尔微微摇头,示意太危险。米萨点头同意。但洁西的镜头依然跟随着那些民兵。
民兵们消失在楼梯间。办公楼内暂时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只有阿米尔压抑的呻吟和远处不知哪里的滴水声。
大约1分钟后。
2楼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几句模糊的喊叫(联邦士兵的:“他们上来了!守住走廊!”)。
紧接着是亚裔首领一声清晰的怒吼:“现在!”
轰!!!
剧烈的爆炸声从2楼某处传来,即使隔着墙壁和距离,也能感觉到地面微微一震。爆炸声沉闷而极具破坏力,mK2手雷的装药量不小。瞬间,玻璃碎裂声、建筑材料崩塌声、以及人类短促的惨叫同时爆发。
自动武器的射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混乱、密集,而且距离更近——就在2楼内部。有AR系列步枪的连射,有AKm的闷响,有手枪的砰砰声,还有更多喊叫、咒骂、东西撞倒的声音。
交火持续了不到1分钟,但感觉无比漫长。
枪声渐渐停歇,只剩下零星的补枪声(冰冷、果断的砰、砰)和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
又过了几分钟。
亚裔首领的身影出现在2楼一处破损的窗口。他脸上又多了些黑灰,但眼神里的杀气稍减。他朝楼下大厅留守的络腮胡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李犹豫了一下,对乔尔说:“我上去看看。你留下,照看洁西和米萨。”
“李,太冒险了——”乔尔想阻止。
“我是记者,乔尔。这就是我们来的目的。”李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又看了看洁西,“你留在这里。如果……如果20分钟后我没下来,或者情况不对,你们立刻离开,去华盛顿。”
洁西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镜头却依然对着办公楼。
李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快速穿过空地,从民兵们进入的右侧楼梯间摸了上去。楼梯间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尘土和血腥味。墙上有新鲜的血迹和弹孔。她小心翼翼地踏上2楼。
走廊宛如地狱景象。手雷在走廊中段爆炸,留下一个焦黑的凹坑和四溅的破片痕迹。四周墙壁布满弹孔和血污。八名穿着联邦陆军数码迷彩服的士兵以各种姿势倒在血泊中,有的被手雷破片撕开,有的身中数弹,有的在近距离交火中被击毙。武器散落一地:m4A1卡宾枪,m9自卫手枪,甚至还有1支m249 SAw轻机枪(枪手倒在机枪旁)。空气灼热,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的恶臭。
亚裔首领和拉丁裔民兵(雷)正在检查尸体,确保没有幸存者。年轻AKm手在警戒走廊另一端。络腮胡也从楼下上来了,正在给一个伤了大腿的手下包扎。
李的出现让民兵们瞬间警觉,几支枪口立刻转向她。
“记者!”李立刻高举双手,cNN的证件挂在脖子上晃荡,“cNN!我们没有武器!只是记录!”
亚裔首领眯起眼睛打量她,目光锐利如刀。他认出了她脖子上的相机和不同于民兵的装束。片刻,他摆摆手,手下放下了枪口,但眼神依旧警惕。
“记录?”亚裔首领走向李,声音嘶哑,“记录什么?我们杀人?还是他们杀人?”他指了指地上的联邦士兵。
“记录发生了什么。”李平静地说,目光扫过惨烈的现场。她的专业素养让她压下了胃部的不适。
“发生了什么?”亚裔首领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温度,“发生了什么就是,这群联邦的dc老爷们的走狗占了这栋楼,狙击任何靠近的人!我们只是想找点医疗物资,阿米尔太靠近,被他们咬住了!然后……就这样了!”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门后,传来微弱的、颤抖的声音:
“不要……不要杀我……我投降……我愿意当俘虏……我是被迫的……上面下的命令……”
1个联邦陆军军官从门后爬了出来。他看起来30多岁,肩章是上尉,但制服肮脏破损,脸上满是血污和恐惧。他没有武器,双手高举,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拖在后面。
“求求你们……我有家庭……两个孩子……我是被征召的……我不想打仗……”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爬向亚裔首领。
所有民兵都停下了动作,看着他们的首领。
亚裔首领面无表情地看着爬过来的军官。他脸上刚才激战时的杀气已经平复,变成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AR-15,弹匣似乎快空了。他拉动拉机柄,退出弹匣,从胸挂里摸出一个新的满弹匣,啪嗒一声装上,然后拉动枪机,让一颗子弹上膛。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军官爬到了他脚下,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求生欲。“求求你……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切……部队部署……口令……什么都行……别杀我……”
亚裔首领缓缓抬起了步枪,枪口对准了军官的额头。
军官的哀求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紧缩。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职业性的、关于俘虏、关于战争规则的话——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看到了亚裔首领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虚无,以及在这虚无底层凝结的、坚硬的决心。她也看到了周围其他民兵的眼神,没有怜悯,只有默许,甚至是一种解脱——仿佛处理掉这个活口,才能为阿米尔的伤、为刚才的风险、为这整场该死的战争划上一个暂时的句号。
乔尔不知何时也上来了,站在楼梯口,脸色惨白。洁西跟在他后面,摄像机镜头微微颤抖,但对准了这一幕。
亚裔首领没有看李,也没有看摄像机。他只是看着脚下这个哭泣的、曾经可能是普通人、现在穿着敌军制服的男人。
他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
不是点射,而是近乎抵近的、长达十余发的全自动扫射。子弹近距离轰击在军官的头颅和上半身,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打得向后翻倒,血肉和骨渣瞬间喷溅在墙壁和地板上。枪声在狭窄的走廊里震耳欲聋,回音久久不散。
枪声停歇。
亚裔首领垂下枪口,枪管因为连续射击而微微冒烟。他看也没看那具迅速被血泊浸没的尸体,转身走向楼梯,对络腮胡说:“带上能用的弹药、药品、电池。我们带阿米尔离开!这地方不能待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有些麻木。
民兵们开始沉默地打扫战场,从联邦士兵尸体上搜刮有用的东西。没有人再看那军官一眼。
李站在原地,硝烟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乔尔走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洁西的摄像机镜头缓缓垂下,她似乎拍够了,或者再也拍不下去了。
亚裔首领在楼梯口停住,回头看了李一眼。“如果你们要报道,”他说,声音平淡,“就报道真实的样子。没有英雄,没有反派。只有想活下来的人,和不得不做的事。”
说完,他下楼去了。
楼下传来阿米尔压抑的、逐渐微弱的呻吟,和民兵们准备撤离的急促声响。
李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那具不成形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其他士兵的遗体。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洁西苍白的脸上,落在乔尔沉重的眼神里,落在自己手中相机的冰冷金属外壳上。
真实的样子。
她抬起相机,对着这片屠杀后的走廊,按下了快门。咔嚓。声音很轻,淹没在远处民兵撤离的脚步声中,淹没在新泽西这个破碎清晨无休止的、低沉的、仿佛永无尽头的轰鸣背景音里……
——
离开办公楼的血腥走廊已经过了3小时。SUV在空旷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两侧是连绵的、被初冬寒霜打蔫的褐色田野,偶尔掠过光秃秃的树林和孤零零的农舍。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与城市里的硝烟和焦臭味截然不同。车里没人说话。阿米尔被民兵们用临时担架抬走时越来越微弱的呻吟,亚裔首领扣动扳机时那冰冷决绝的眼神,还有走廊墙壁上溅开的血与脑浆……这些画面在沉默中反复播放。
洁西·库伦靠在车窗上,眼睛望着窗外飞逝的荒芜景色,但瞳孔没有焦距。她的摄像机放在脚边,镜头盖上沾着不知道哪里蹭上的污渍。乔尔在副驾上摆弄着卫星电话,但指示灯始终是令人绝望的红色。米萨专注地开车,避开路面上的坑洼和偶尔出现的废弃车辆,他的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李·史密斯看着地图——一张纸质公路地图,边缘已经磨损起毛。GpS早就失效了,卫星信号时有时无,且不敢轻易使用,怕被某些势力追踪。“沿着这条县级公路再走大概20英里,”她指着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交叉口,“应该能绕开刚才无线电里提到的那个交战区。然后我们找地方补给,水不多了。”
“希望如此。”乔尔嘟囔着,把卫星电话扔回包里,“我总觉得这安静不对劲。”
太安静了。没有枪声,没有直升机,连鸟叫都稀少。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沙沙声和引擎平稳的轰鸣。这种安静,在经历了过去几十个小时的混乱后,反而让人心神不宁,仿佛暴风雨前压抑的平静,或是巨大捕食者潜伏时的屏息。
下午2:00左右,他们经过一个路牌,油漆剥落,但还能辨认:“霍桑家庭农场——前方1英里”。路牌下扔着几个空罐头盒和一件破烂的儿童外套。
“农场?”米萨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李,“可能会有食物,干净的水,也许还能打听到路况。”
李犹豫了一下。农场的记忆并不总是美好,尤其在乱世。但他们的储备确实见底了,洁西早上只勉强吃了半块能量棒。“小心靠近,”她最终决定,“如果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掉头。”
SUV拐下主路,驶上1条更狭窄的碎石铺就的私人车道。车道两旁是高大的、树叶落尽的白杨树,枝干像嶙峋的手臂伸向灰白的天空。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哗啦声。远处,1栋典型的白色木结构农舍逐渐显现,旁边是巨大的红色谷仓和几间较小的附属建筑。农场看起来很安静,没有炊烟,没有牲畜活动的声音,也没有人影。几扇窗户破了,用木板粗糙地钉着。谷仓的大门半敞着,里面黑洞洞的。
“像是被废弃了。”乔尔低声道。
米萨在距离农舍大约100码的空地上停了车,熄了火。引擎声消失后,寂静更加浓重,几乎有了重量。他们仔细聆听着。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和远处田野的呜咽声。
“我下去看看。”李说,打开了车门。冷空气瞬间涌入。“乔尔,你和我一起。米萨,你和洁西留在车里,保持警惕,发动机别熄火。”
李和乔尔下了车,踩着碎石和干枯的草茎,小心地向农舍走去。他们的脚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李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没有配枪,只有一把多功能工具刀和记者证。乔尔则把小型手持摄像机拿在手里,既是记录工具,在必要时也算个能砸人的物件。
农舍的门廊木板有些已经翘曲腐烂。前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家具被打翻,碎玻璃和瓷片散落一地,墙上有明显的弹孔和利器砍凿的痕迹。但看起来这些破坏已经有些时日了,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没有新鲜的血迹或生活痕迹。
“抢过了,人也早走了。”乔尔小声说,镜头扫过破败的客厅。
李点点头,示意去谷仓看看。谷仓比农舍更有希望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比如封存的粮食、工具,或者——她心里抱着渺茫的希望——还有能发动的农用车辆或燃料。
他们绕向谷仓。谷仓前的空地更开阔,是一片略显枯黄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另一个方向似乎是果园或菜园的地方。草坪中央,靠近谷仓大门的位置——
李的脚步猛地停住了。乔尔差点撞上她。
“嘘……”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音。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草坪。
乍一看,那里只有一片略高的、颜色稍深的草甸,以及几块随意散落的、似乎是用来装饰的褐色大石头。但其中两块“石头”的形状……不太自然。而且,其中一块的“顶端”,隐约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与环境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突起,但那突起的轮廓,在熟悉军事装备的人眼里,却透着诡异的熟悉感——像是一个精心伪装过的瞄准镜罩,或者观察镜的边缘。
是狙击手。而且是2个。身着全地形迷彩(可能是自制的,掺杂了大量本地草叶和泥土),完美地融合在草坪的背景中。他们趴伏的位置经过精心选择,既能获得开阔射界(覆盖谷仓前大片区域以及通往农舍的部分路径),又背靠谷仓墙壁的阴影,减少了被远处发现的可能。其中1个身形稍大,另1个略显瘦长。他们一动不动,像是2块真正没有生命的石头或土堆,只有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起伏。如果不是李在战地练就的、对“不自然静止”和“伪装破绽”的敏锐直觉,以及那一点点光线角度造成的细微阴影变化,她很可能就直接走过去了。
乔尔也看到了,他的呼吸瞬间屏住,手指僵硬地按在摄像机的录制键上,没敢按下去。
那2个伪装的人影显然没有发现他们。狙击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另一个方向——谷仓侧前方,大约200码外,另一片农场建筑的方向。那里有另一栋稍小的房子,一个工具棚,似乎还有一个水塔。李顺着他们潜伏的指向和枪口(虽然伪装得很好,但仔细看能辨出大致轮廓)的微小角度估算,他们的目标就在那边。
怎么办?慢慢退回去?还是……
就在这时,那个身形稍瘦长的“石块”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大幅动作,只是头部伪装下,似乎嘴巴对着一个隐藏的通讯器或直接对旁边的人,做了个极其简短的口型或耳语。声音太轻,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口型,结合语境,很像是在报参数或确认目标。
紧接着,那个身形更大的“石块”——手指的位置,伪装布下有1个极其细微但坚决的动作——扣动了扳机。
砰!
声音并不像电影里狙击步枪那么震耳欲聋的爆响,而是一种沉闷、厚重、极具穿透力的低吼,仿佛一个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包裹了厚棉絮的木板上。是经过高效制退器甚至可能加装了抑制器后的效果。但即便如此,在下午农场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枪响依然清晰得令人心悸。
枪口喷出的微弱火光和气体被伪装和制退器有效抑制,几乎看不到。但子弹飞行的尖啸声短暂地撕裂了空气。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大约两百码外,那栋小房子的2楼一扇窗户后面,1个原本隐约晃动的人影猛地向后仰倒,消失在视野里。没有惨叫,只有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随后传来,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了片刻,然后重新被寂静吞噬。
李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乔尔的手一抖,摄像机差点脱手。
2个伪装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保持着射击后的姿势,只有那个开枪的、身形更大的“石块”的肩部,极其缓慢而平稳地后移了微小的一点——退壳,也许在上第2发子弹?他的动作熟练、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似乎都停了。
几秒钟后,那个瘦长的“石块”——儿子?——又轻微动了一下,再次低声说了句什么,这次李隐约捕捉到一点音节:“……不动了。”
大的“石块”没有回应,依旧通过瞄准镜观察着。又过了漫长的十几秒,他才极其缓慢、毫无声息地开始移动。不是起身,而是像一条巨大的蜥蜴或鳄鱼,以难以想象的低姿态和缓慢速度,开始向谷仓大门的阴影深处蠕动撤退。瘦长的身影紧随其后,动作同样谨慎而专业。
他们完全无视了李和乔尔的方向,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几十码外站着2个目瞪口呆的记者。
直到2个伪装的身影彻底没入谷仓大门内的黑暗中,李才敢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衣服上,一片冰凉。
“我的……上帝……”乔尔的声音干涩嘶哑,“他们……他们刚杀了1个人?就在那边?”
李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发紧。她看向那栋小房子,2楼的破窗像一只空洞的黑眼睛回望着她。1个生命,可能就在刚才那声沉闷的枪响中,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原因?邻里纠纷?土地争夺?派系仇杀?还是仅仅因为对方出现在了错误的窗口?
她和乔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寒意。这不是军队交火,不是民兵冲突,这是最原始的、发生在曾经宁静乡间的、冷血而高效的谋杀。
他们慢慢退回到SUV旁边,动作僵硬。米萨和洁西看到他们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不对。
“怎么了?”米萨问,手已经放在了车钥匙上。
李摆了摆手,示意先上车。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关上门,才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有狙击手,2个,伪装得非常好。刚打死对面农场一个人。”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洁西猛地捂住嘴,眼睛睁大。
“我们怎么办?”乔尔问,声音还在发颤。
“离开这里,马上!”李毫不犹豫,“他们可能还在附近,或者有同伙!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能卷进去!”
米萨立刻发动引擎,SUV开始缓缓倒车,准备调头离开这条私人车道。
就在这时,谷仓的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伪装已经卸下大半,露出了里面的衣服——普通的法兰绒衬衫、工装裤、厚重的靴子。正是刚才那2个狙击手。年长的那个,50多岁,脸庞棱角分明,被风和日晒刻满深深的皱纹,灰白的头发剃得很短。他手里提着那支长长的、装着巨大抑制器和瞄准镜的步枪——现在能看清了,是1支m5狙击步枪(或类似的精确射手步枪),枪托折叠着。年轻的看上去20出头,眉眼与年长者相似,是他的儿子。他背着1支更轻便的、可能用作观察或近距离自卫的mpx冲锋枪,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们看到了正在倒车的SUV,脚步停住了。父亲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狙击步枪的握把上,没有抬起枪口,但那个姿态充满了无声的威胁。儿子则微微侧身,右手移向了腰侧——那里可能挂着手枪。
米萨立刻停止了倒车,但引擎没熄火。车里4个人都僵住了。
年长的农场主盯着SUV看了几秒钟,眼神锐利如鹰。然后,他朝着车子的方向,用不大但清晰穿透车窗的声音喊了一句:
“迷路了?”
李深吸一口气,摇下了她那侧的车窗,只露出一条缝。“我们只是路过,需要补给。看到农场好像没人,正准备离开。”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害。
农场主又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在李脖子上的相机和乔尔手里的摄像机上停留了片刻。“记者?”
“cNN。”李简短回答,没有多说。
听到“cNN”,农场主的眉头似乎极轻微地皱了一下,但脸上的警惕并未放松。“这里没东西给你们。路在前面左转,回主路。别停留。”
“我们明白。”李说,“刚才……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农场主盯着她,那双灰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最好没有……”他的声音平淡,“这年头,看到不该看的,容易惹麻烦!”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对面那家伙,以为躲在房子里就安全了!想趁夜偷我的柴油发电机。昨晚就来探过!”他看了一眼儿子,年轻人点了点头,证实父亲的话。
“他再也不会来了!”农场主最后说道,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或者谷仓里少了只老鼠。他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农舍,儿子紧随其后,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直到农舍的门关上,米萨才重新开始倒车,动作比刚才更快。SUV终于调过头,加速驶离了霍桑家庭农场,碎石在车轮下飞溅。
车里一片死寂。洁西终于松开了捂着嘴的手,脸色比刚才更白。乔尔放下摄像机,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李看着后视镜里迅速变小的农舍和谷仓。白色的木屋,红色的谷仓,在冬日黯淡的天光下,看起来和千万个美国乡村农场一样宁静、平常。
然而,就在这片宁静的草坪上,刚刚有1个人被冷酷地狙杀了。原因是一台柴油发电机。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明确的阵营,甚至没有近距离的冲突。只有精准的计算,耐心的潜伏,和一声沉闷的枪响。
这才是最可怕的战争形态之一,李想了想。它不再局限于前线或城市废墟,它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把邻居变成潜在的敌人,把家园变成战场,把最普通的欲望(光明、动力、生存)变成杀人的理由。它让杀戮变得如此日常,如此……有效率。
“继续开,”她对米萨说,声音疲惫,“离这里越远越好。”
SUV驶回县级公路,将那片被死亡瞬间玷污的寂静牧场抛在身后。前方,道路依旧漫长,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和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华盛顿特区,和那位传说中的“独裁者”奥夫曼,似乎仍然遥不可及。而这一路上,他们目睹的美国,正在一片片地、以各种难以想象的方式,无声地崩解、燃烧,或凝固成霍桑农场草坪上那种令人窒息的、伪装起来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