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荒芜,自元春暴毙、贾府风雨飘摇之日起,便已注定。当贾珍凌迟的余波尚未完全散去,针对荣宁二府的彻底清算如阴影般降临时,这座曾经承载着无数风雅与隐秘的园林,便成了最先被遗忘与封锁的角落。栊翠庵,这座隐于山坳、以红梅与白雪着称的幽静禅院,更是早早便断了香火,门庭深锁,仿佛与世隔绝。
然而,真正的隔绝,源于它主人的命运。
妙玉,这位自称“槛外人”的带发修行的女尼,此刻静静地坐在庵堂的蒲团上。她面前没有佛像,没有经卷,只有一方矮几,上面摆放着她平日素日珍视的那套雨过天青色的旧窑茶具,一只红泥小火炉正幽幽地燃着,炉上铜铫里的雪水,咕嘟咕嘟,将沸未沸。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缁衣,纤尘不染,青丝未剃,只用一根最简单的乌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的面容依旧清冷如昔,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冰雪般的剔透,只是那双总是透着孤高与疏离的明眸深处,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如同深山古潭,映不出半点波澜。
庵堂外的风声紧了,穿过残破的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隐隐约约,似乎有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又似乎在园墙外逡巡不去。那是前来“请”她归案的官差,或是负责监视的兵丁。她知道,苏云璋不会放过她。那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细如发的男人,恐怕早已将她与义忠亲王的关系、冷香丸的隐秘、以及她暗中收集官宦阴私的勾当,查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猜到,苏云璋大概会派谁来。是那个总是跟在黛玉身边、眼神警惕的丫鬟?还是苏府那些训练有素、行动如风的“棠影司”暗卫?无论谁来,都无所谓了。
铜铫中的雪水终于滚沸,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清冷的面容。她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提起铜铫,将沸水注入茶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仿佛在进行此生最后一次茶道。
茶叶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她自己早年收集、秘制的“冷香丸”原料残渣混合的寻常老君眉。热水激荡下,一股奇异的冷香混合着苦涩的茶味,瞬间在庵堂内弥漫开来。这香气,曾让多少贵妇闺秀心驰神往,又曾暗中搅动了多少人的心智?
她端起其中一杯,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诡异甜腻的气息钻入肺腑,却再也激不起她心中任何涟漪。她想起了自己短暂而扭曲的一生。出身尊贵,却是不能言说的私生女;自幼被送入玄真观,名为修行,实为棋子;被赋予“槛外人”的身份,周旋于贵胄之间,以烹茶品茗为名,行窥探掌控之实。她曾自负才华,睥睨俗流,以为身在局外,实则早已深陷泥淖,比谁都脏。
“妙玉……妙玉……”她低声念着自己的法号,嘴角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真是个好名字。‘妙’在何处?‘玉’又如何?不过是泥淖里挣扎的一抹虚影罢了。”
她将茶杯举到唇边,却没有饮下,只是任由那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唇瓣。目光投向窗外,越过破败的窗棂,能看到院子里那几株红梅,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缩着,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枯瘦的枝干,徒劳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黛玉……”这个名字从她齿间轻轻吐出,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那个有着一双清澈含情目、泪痣如绛珠的小女孩。她是真心欣赏过那孩子的灵秀,也曾真心想过,或许那“绛珠仙草”的传说能为她延年益寿,助她摆脱这令人作呕的宿命。可这一切,在苏云璋那密不透风的守护和苏家那温暖得刺眼的“春深”家风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她接近黛玉,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那试图获取泪珠的举动,如今想来,更是卑劣不堪。
“到底是……‘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她喃喃念出那句早已刻在心底的判词,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似是自嘲,似是悲凉,又似是解脱。
庵堂外,脚步声清晰起来,不止一人,正在迅速接近庵门。金属轻微的碰撞声,是兵刃?还是锁链?
妙玉放下茶杯,站起身。她走到佛龛前,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早年手抄的一卷《金刚经》,和一盏早已油尽灯枯的青灯。她拿起那卷经书,指尖抚过冰冷的封面,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凑到了旁边那盏青灯残存的、尚未完全冷却的灯座上。
纸张干燥,瞬间被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经卷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火光映亮了她清冷绝尘的脸庞,在那双死寂的眼眸中跳跃,仿佛点燃了最后一点生机。
她没有看燃烧的经卷,而是转身,走向庵堂一侧。那里堆放着一些她平日收集的、干燥的梅枝、蒲团和废弃的经幡。她将手中燃烧的经卷,轻轻放了上去。
火焰遇到更多的可燃物,欢呼一声,猛地窜高!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布料燃烧的焦糊气味,瞬间驱散了庵堂内残留的冷香。
妙玉退后几步,静静地看着那火焰迅速扩大,吞噬着梅枝,点燃了蒲团,舔舐着垂落的经幡。炽烈的火光将整个庵堂映照得一片通红,也将她月白色的缁衣染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红。热浪扭曲了空气,让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虚幻。
她没有呼喊,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或恐惧。她就那样站着,微微仰起脸,看着那跳跃的、毁灭一切的火焰,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火焰,看到了某种遥远的、无人能懂的东西。
火势越来越猛,灼热的空气开始令人呼吸困难。木质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和灰烬开始在空中飘舞。
庵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和喊叫:“开门!刑部办案!妙玉,速速开门!”
妙玉仿佛没有听见。她甚至向前走了半步,更靠近那灼人的火焰。高温炙烤着她的肌肤,带来刺痛,但她恍若未觉。
“我本洁来……还洁去……”她轻声念着,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咆哮声中。
她忽然张开双臂,如同迎接,又如同拥抱,纵身投入那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心!
“轰——!”
火舌瞬间将她吞没!月白的缁衣在火中化为灰烬,青丝在烈焰中卷曲、燃烧。没有惨叫,只有火焰更加猛烈地升腾、爆裂的声响,以及木质结构倒塌的轰然巨响!
当奉命前来的官差和棠影司暗卫最终撞开燃烧的庵门时,看到的只有一片冲天的火光,和那在烈焰中迅速坍塌的禅院轮廓。热浪逼得人无法靠近。
火光照亮了半片荒芜的大观园,也映红了远处苏国公府方向的天际。那火焰燃烧了很久,直到将栊翠庵烧成一片焦黑的废墟,连同里面那个身份成谜、心思难测的“槛外人”,一同化为了灰烬与传说。
消息传到苏国公府时,苏云璋正在听长子苏砚之讲解新得的棋谱。棠影司的禀报简短而清晰:“栊翠庵起火,火势凶猛,疑似妙玉纵火自焚,尸骨无存。”
苏云璋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片刻,道:“知道了。”便不再多言。
倒是旁边的黛玉,听闻“妙玉”和“自焚”,握着毛笔的小手轻轻一颤,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她抬起头,看向二叔,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后怕,或许,也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悯。
苏云璋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声道:“无妨,墨迹污了,换一张纸便是。”他亲自为她抽走那张纸,又铺上一张全新的宣纸。“来,继续写‘春深不谢’。”
黛玉点点头,重新凝神,蘸墨,落笔。笔锋稳健,墨迹淋漓。
窗外,夜色渐浓,唯有远处天际,似乎还残留着一抹火光熄灭后的淡淡红晕,很快,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
妙玉焚身,以最极端、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她“槛外人”的宿命,也焚烧掉了她背后那最后一点与义忠亲王相关的隐秘。烈火吞噬了阴谋、伪装与不甘,只余下一缕消散在风中的冷香,和一句在火中成谶的判词,成为这场宏大清算中,一则带着诡异美感的凄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