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一日的大朝会,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紫宸殿内,蟠龙金柱默然矗立,映照着下方文武百官各异的神色。朱紫公卿,人人屏息,连平日里最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都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雷霆将至的压抑,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殿堂。
御座之上,皇帝萧庭曜面无表情,十二旒白玉珠帘垂落,遮蔽了他深邃的眼眸,只余下紧抿的薄唇和搭在龙椅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显露出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勋贵班列中那几个明显空出来、或因主人已被控制、或因称病不敢前来的位置,最终,落在那道身着深青色翰林官袍,肩部轮廓因包扎而略显厚重,却依旧挺直如青松的身影上——苏云璋。
他站在文官队列中前列,脸色因失血和连日劳心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唯有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着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殿头官拖长了嗓音,例行公事地唱喏。
就在这尾音将落未落之际,苏云璋动了。
他稳步出列,行走间肩部似乎牵动了一下,带来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但步伐依旧沉稳。他行至御阶之下,撩袍,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臣,翰林院编修苏云璋,有本奏。”他的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死寂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些尚存侥幸的“四王八公”余党,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些冷眼旁观的中立派,则屏息凝神,等待着石破天惊;而那些早已暗中投向皇帝或苏家的官员,则暗暗握紧了拳。
“讲。”珠旒之后,传来皇帝听不出喜怒的单字。
苏云璋直起身,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缓缓抬起双手,从怀中取出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一叠以丝绦仔细束好的、边缘泛着特殊浅碧光泽的纸张——正是那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春棠笺”。
丝绦解开,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中,竟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目光不再温润,而是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缓缓扫过勋贵班列中几位面色骤变的重臣,最终,定格在御座之上。
“臣,苏云璋,今日殿前,冒死陈奏!”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穿透殿宇,“弹劾北静郡王水溶、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威烈将军贾珍、大理寺卿贾雨村、原荣国府二房夫人王氏、及已故义忠亲王等一干人等,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贪墨国帑,残害忠良,私募甲兵,意图不轨!其罪十条,条条铁证,罪证如山!”
“其一!”他抽出最上面一张春棠笺,声音冰冷,字字如锤,“弹劾北静郡王水溶!表面清流风雅,实则掌控漕运、盐课,私设关卡,克扣粮饷,更于天津港私蓄水师‘凫鹥军’,图谋不轨!其利用‘海棠诗社’笼络士子,暗中罗织罪名,构陷清流!此为漕运历年贪墨细账,及‘凫鹥军’驻地、人员名单!”他举起那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图表,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清晰。
北静王水溶脸色瞬间煞白,他想出列争辩,却被苏云璋那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其二!弹劾九省都检点王子腾!”苏云璋毫不停歇,抽出第二张,“与义忠亲王勾结,提供军中禁药‘冰乌散’,毒杀巡盐御史林如海夫妇,意图掌控两淮盐课!更兼无诏擅调边军,私养‘腾蛇卫’,与贾府勾结,放印子钱盘剥百姓,其心可诛!此为‘冰乌散’来源证词,及边军调动记录副本!”他目光如电,射向脸色铁青的王子腾。
“其三!弹劾威烈将军贾珍!”第三张笺纸举起,“荒淫无道,以‘宗祠军饷’之名私养死士‘宁曦卫’,与义忠亲王约定‘事成共分京畿’!更因秦氏可卿知其勾结内幕,狠下杀手,杀人灭口!此为秦可卿临终血书副本,详述其罪行!”
贾珍浑身剧颤,几乎站立不稳。
“其四!弹劾大理寺卿贾雨村!”苏云璋语速加快,如同连珠箭发,“身为义忠亲王门下‘黑笔吏’,专事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其任大理寺卿后,首拟‘苏氏结党’案,企图混淆视听!更兼贪墨无度,此为二十年贪墨账册关键页影本!”
贾雨村面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
“其五!弹劾原荣国府二房夫人王氏!”苏云璋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意,“深知‘金玉良缘’需黛玉血泪为引,竟行魇镇之术,密制‘朱砂镇魇小人’,埋于大观园沁芳闸下,意图戕害永安郡主!此为起获之镇物及涉案仆妇口供!”
“其六……”
“其七……”
一条条罪状,伴随着一张张染着墨香与无形血气的春棠笺,被苏云璋以清晰、冷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声音公之于众。每念出一条,便有一张笺纸被举起,如同利剑,直指那些隐藏在华丽袍服下的肮脏与罪恶。从经济到军事,从朝堂到后宫,从投毒到暗杀,从构陷到魇镇……一张庞大而黑暗的关系网,被他一寸寸撕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苏云璋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百官们听得心惊肉跳,他们知道四王八公势力盘根错节,却从未想过,其罪行竟如此罄竹难书,其证据竟被收集得如此详尽!
当念到第八条,关于妙玉真实身份及其利用冷香丸操控人心、图谋不轨时,一直强自镇定的北静王终于按捺不住,嘶声喊道:“陛下!苏云璋一派胡言!这些都是他伪造的证物!他这是要铲除异己,独揽大权!”
“伪造?”苏云璋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水溶,“北静王可敢与我对质?可敢让陛下派人即刻前往天津港,查验‘凫鹥军’是否存在?可敢让三司会审,传唤相关人证?!”
他步步紧逼,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尔等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时,可曾想过今日?尔等投毒害命,残杀忠良时,可曾想过今日?尔等意图惊扰郡主,动摇国本时,可曾想过今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懑与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最后几乎化为雷霆之吼:“尔等罪行,天理难容,人神共愤!今日,我苏云璋,便代这朗朗乾坤,代那含冤而死的忠魂,代那被尔等惊扰的稚子,向尔等——讨还公道!”
“噗——”王子腾气急攻心,竟一口鲜血喷出,踉跄倒地。
贾珍面无人色,瘫软如泥。
水溶嘴唇哆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贾雨村眼神涣散,仿佛已看到自己的结局。
苏云璋立于殿中,手持最后一张列举十大罪状的春棠笺,肩部的伤处因激动而隐隐作痛,但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灼灼如日。那叠薄薄的笺纸,此刻重若千钧,承载着无数冤屈与期望,也凝聚着他所有的智慧、隐忍与决绝。
他面向御座,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弹劾已毕。所有罪证原件、副本、人证、物证,皆已备齐,听候陛下圣裁!”
殿前一对,十罪连珠。春棠为刃,血泪为凭。苏云璋以身为弓,以信念为箭,射出了这凝聚数年心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一击。紫宸殿内,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他身上,将那身深青官袍和手中浅碧笺纸,映照得如同淬火后的青锋,寒光凛冽,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珠旒之后,皇帝萧庭曜缓缓站起身,他终于不再掩饰眼中的震怒与决断,目光如雷霆,扫过下方那群面如死灰的罪臣。
“人证物证,俱在眼前。尔等,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