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天气,如同孩儿面,说变就变。晨起还是朝霞满天,暖风和煦,不料过了午时,天色便骤然阴沉下来,浓重的铅云低低压着金陵城的飞檐斗拱,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湿闷。
这日,柳清徽遵循母亲之意,前往城西香火鼎盛的栖霞寺,为家中祖母祈福。祈福仪式方毕,与主持略作交谈后,她便带着贴身侍女,准备打道回府。刚步出大雄宝殿,还未走下那长长的石阶,豆大的雨点便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眼间便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苍茫,水汽氤氲。檐角的风铃在急雨中叮当乱响,更添了几分慌乱。
侍女慌忙撑起随身携带的油纸伞,奈何这春雨来得又急又猛,风势也大,伞面被吹得摇晃不定,冰冷的雨丝斜斜侵入,很快便打湿了柳清徽莲青色的斗篷下摆和绣鞋。主仆二人被困在殿前的廊檐下,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以及寺门前在雨中仓皇奔走的零星香客,一时有些无措。
“小姐,这雨势太大,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不如我们先回殿内避一避?”侍女看着柳清徽微湿的衣角,焦急建议。
柳清徽望着廊外如注的暴雨,轻轻蹙了蹙眉。她生性喜洁,不愿再折返香客众多的殿内,正沉吟间,目光无意中扫过寺门方向,却蓦地定住了。
只见迷蒙的雨帘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青竹油伞,正快步穿过寺门,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疾步而来。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此刻下摆已被雨水溅湿,染上深色的水痕,靴子上更是沾满了泥泞。伞面明显倾向身前,似乎护着什么东西,导致他大半边肩膀都暴露在雨中,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坚实的肩线。
是苏子珩。
他怎会在此?柳清徽心中讶异,看着他在雨中略显狼狈却步伐坚定的模样,一个念头倏地划过心间——他难道是……特意为此而来?
苏子珩显然也看到了廊下的她,脚步更快了几分,几个箭步便跨上台阶,来到了廊檐下。他收起伞,额前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气息因快步行走而略显急促,眼神却明亮如星,直直地望向她。
“清徽妹妹,”他声音带着一丝雨中的清冽,“方才在寺外似乎看到了府上的马车,猜想你可能在此。雨势骤急,恐你受困,便冒昧过来了。”他说着,将一直小心护在身前的另一把崭新的油纸伞递了过来,伞柄干燥,伞面完好,“这把伞,妹妹先用吧。”
原来他倾侧伞面,护住的是这把带给她的伞。柳清徽看着他湿透的半边肩膀和沾满泥点的衣摆,再低头看看他递过来的、干燥洁净的雨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股暖流悄然涌上,驱散了春雨带来的寒意。
“子珩兄……”她接过伞,指尖触到微凉的竹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多谢你。只是……你怎知我在此处?又何必亲自冒雨前来……”
苏子珩微微一笑,笑容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润:“听闻妹妹今日来栖霞寺为老夫人祈福。我正好在附近书局寻几册书,见天色不对,便想着过来看看。”他语焉不详,略去了自己得知她行程后,便一直在附近徘徊等待的刻意。
这时,一阵带着雨气的冷风吹过廊下,柳清徽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寒颤。苏子珩立刻注意到了,他环顾四周,见大雄宝殿内人多眼杂,便对柳清徽的侍女温言道:“这廊下风大,小姐衣衫单薄,恐易着凉。我记得这殿后有一处供香客暂歇的偏殿,较为清静,不如先去那里避一避,烤烤火,待雨势稍缓再走?”
侍女看向柳清徽,见她微微颔首,便应了下来。
偏殿果然如苏子珩所言,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铜火盆,里面炭火正旺,驱散着殿内的潮湿与寒意。苏子珩让柳清徽主仆在火盆旁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则隔着适当的距离,坐在了另一侧。
炭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两人年轻的脸庞上。殿外雨声潺潺,殿内却是一片难得的温暖与宁静。湿透的外袍搁在一边烘烤,散发着淡淡的水汽。苏子珩只穿着半湿的中衣,坐在火盆旁,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柳清徽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侧影,看着他微湿的鬓角,想起他方才在雨中疾步而来的模样,心中那股暖意愈发汹涌。她犹豫片刻,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杭绸帕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子珩兄,擦一擦吧,莫要着凉了。”
苏子珩微微一怔,看着她递来的、带着淡淡梅香的帕子,心头一暖,双手接过:“多谢妹妹。”
他拿着帕子,却并未立刻使用,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丝帛的柔软与其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清雅气息。两人隔着跳跃的火焰,一时都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比以往任何一次书信往来或灯下同行都更加亲密无间的氛围。
“方才……多谢子珩兄及时送伞。”柳清徽垂下眼帘,看着盆中燃烧的炭火,低声说道,打破了沉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苏子珩的声音在雨声和火光的映衬下,格外温和,“只是不想妹妹被雨所困,或是受了风寒。”
“子珩兄总是……这般细心周到。”柳清徽抬起头,目光盈盈地望向他,带着真挚的感激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柔情,“只是下次,万不可再如此冒雨前行了,若是染了风寒,倒是清徽的罪过。”
她话语中的关切,让苏子珩心中悸动不已。他迎着她的目光,清晰地看到那澄澈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情意。火光明灭,将她的容颜渲染得愈发柔和动人。
“为了妹妹,淋些雨又何妨。”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低沉而坚定。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随即,柳清徽的脸颊迅速飞起两抹红云,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胭脂,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般地伸手去烤火,指尖却微微发颤。
苏子珩也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直白,耳根不禁有些发热,但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确定。他看着她羞赧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低垂的睫毛如同蝶翼,微微颤动,惹人怜爱。
殿外的雨声似乎渐渐小了些,但偏殿内的温度,却因这无声流淌的情愫而不断升高。这一次,没有孩童的冲撞,没有长辈的呼唤,只有温暖的炭火,淅沥的雨声,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心跳。有些心意,无需再多言,已然在这方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里,迅速生根,发芽,绽放出绚烂而温暖的花朵。
待到雨势渐歇,天边露出一线微光,两人起身离去时,虽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彼此的眼神交汇间,那份历经雨水洗礼与炭火烘烤后,愈发醇厚而坚定的情意,已昭然若揭。苏子珩将那方素帕小心收起,贴身存放,如同珍藏起这一日下午,所有的潮湿、温暖与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