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庭前的西府海棠已绽开团团锦簇,粉白的花朵压弯了枝头,暖风过处,落英缤纷,洒下一场香雪。苏云璋的日子依旧在西苑的书香、指尖的墨韵与隔墙传来的琴音遐想中,如溪水般平静流淌。直到这日午后,世子苏云玦休沐归家。
苏云玦已长成挺拔少年,眉目间继承了其父的端方,又因在国子监进学,更添了几分儒雅与持重。他回府后,照例先向祖父母、父母请安,随后便径直来了西苑。
“兄长。”苏云璋见兄长进来,放下手中的《孟子》,起身恭立行礼。
苏云玦含笑点头,目光在弟弟身上打量一番,见他气度愈发沉静,眼中清澈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被书香与某种微妙情愫滋养出的光华。他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苏云璋方才所读的书卷,翻了几页,见上面已有朱笔圈点,天头地脚间还偶有蝇头小楷写下的疑惑或心得,字迹工整,见解虽稚嫩,却时有灵光一闪。
“在读《孟子》?”苏云玦温声问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作何解?”
苏云璋不假思索,将晦庵先生平日所授,结合自己的理解,清晰道来:“此乃孟夫子仁政思想之核心。民为邦本,无民则无社稷,无君。故为政者当以民意为先,以民生为要,如此,社稷方能稳固,君位方得尊重。譬如行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引用了先生曾提及的唐太宗名言,用以佐证。
苏云玦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微微颔首:“义理通达,引证亦佳。可见先生教导有方,你亦是用心了。”他放下书卷,话锋却是一转,“然则,你可知这‘民’字背后,是何等光景?这‘民生疾苦’四字,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云璋一怔。他读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背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诗句在他心中勾勒出的,是一种抽象的、属于书本的悲悯。但兄长此刻的问题,却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他从未真正触碰过的、沉重的大门。
见弟弟默然,苏云玦心中了然。他拍了拍苏云璋尚且单薄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纸上得来终觉浅。走,随兄长出去走走。”
并未多带仆从,兄弟二人只乘了一辆青幔小车,悄然出了城门,直往京郊的苏家田庄而去。那是苏府的产业,也是苏云玦近年来时常奉父命前来查看、学着打理的地方。
马车驶离了繁华的金陵城,窗外的景致渐渐变得不同。官道两旁不再是整齐的屋舍店铺,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时值春耕尾声,不少田地已灌上了水,映着天光,如同破碎的镜面。有农人正赤足踩在泥水里,弯腰插秧,动作机械而疲惫。更远处,是一些低矮的、泥坯垒成的屋舍,稀稀落落地散布在田埂之间。
车行至田庄入口便停了。苏云玦带着弟弟下了车,步行入内。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肥料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府中熏香、墨香截然不同。苏云璋微微蹙了蹙眉,但见兄长面色如常,他便也按下不适,默默跟随。
庄头早已得了消息,恭敬地迎了上来。苏云玦并未与他多寒暄,只让他自去忙,自己则带着苏云璋沿着田埂慢慢行走。
“你看他们,”苏云玦指着一个正在奋力挥鞭驱牛犁田的老农,那老农脊背佝偻,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阳光下闪着光,“这一日不停,或许才能犁完这一亩三分地。若遇上天时不好,或是牲口病了,便只能靠人力,其艰辛更甚。”
他们走近一处正在歇息的农家。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蹲在田埂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个妇人正从瓦罐里倒出些浑浊的米汤,分给家人,那汤里几乎看不到几粒米。见到两位衣着光鲜的公子,那家人显得有些惶恐,讷讷不敢言。
苏云玦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寻常的饴糖,递给那几个孩子。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塞入口中,脸上立刻绽放出纯粹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却刺痛了苏云璋的眼。
“他们……平日就吃这些吗?”苏云璋低声问,声音有些干涩。
“青黄不接时,连这米汤也是奢望。”苏云玦语气平静,却重若千钧,“若遇灾年,卖儿鬻女,颠沛流离者,不知凡几。你方才所解的‘民为贵’,于他们而言,便是能有一口饱饭,一件蔽体之衣,一间挡风之屋,便是皇恩浩荡,便是盛世光景了。”
苏云璋看着那妇人粗糙开裂的手,看着孩童们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只觉得胸口发闷,先前在书房中侃侃而谈的“民本”思想,此刻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云玦又带他去看了庄户的住所。低矮,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一家数口挤在通铺上,所谓的床铺不过是铺着干草的土炕。所有的家当,一目了然,寒酸得令人心酸。
“赋税、田租、徭役……层层盘剥下来,他们所剩几何?”苏云玦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们苏府待下宽厚,田租只收五成,逢年过节尚有赏赐,在此间已算得是仁善之家。你可知那些依附于豪强、租种七八成田租的佃户,又是何等境遇?”
回程的马车上,苏云璋一直沉默着。窗外掠过的,依旧是那片田野,那些劳作的农人,那些低矮的屋舍。只是此刻在他眼中,这一切不再仅仅是风景,而是一幅幅沉重鲜活、带着汗水与泪水的民生画卷。
“璋弟,”苏云玦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缓缓开口,“读书明理,不是为了高谈阔论,凌驾于众生之上。而是要知晓这人间烟火,体察这众生皆苦。唯有知疾苦,方能生慈悲;唯有明艰难,方懂肩上责任。我苏家世代受国恩,享民脂民膏,更当时时惕厉,心存敬畏,若有机会,当思何以解民之倒悬,而非仅仅独善其身,沉醉于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之中。”
苏云璋抬起头,望向兄长。兄长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带着一种他从未真切感受过的、属于未来栋梁的担当。他想起自己与清徽往来信件中那些精妙的诗词、雅致的音律,此刻想来,虽非过错,却仿佛隔着一层轻纱,显得有些……不接地气。
“兄长教诲,云璋铭记于心。”他郑重地说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蜕变的决心。
马车驶回繁华的金陵城,重新融入那片歌舞升平。苏云璋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心境却已大不相同。兄长这一课,如同在他清澈却略显单一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来自真实世界的、沉甸甸的巨石。那激起的波澜,不仅搅动了湖水,更让他看到了湖面之下,那些他从未察觉的、深沉的淤泥与暗流。
他知道,自此以后,他笔下的“春江”,或许会少几分不谙世事的苍茫,多几分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凝视与悲悯;他心中的“君子”之道,也不再仅仅是温润如玉的修养,更需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与担当。
而这,正是成长必经的,沉重而又珍贵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