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惊座的家宴余波,尚未在苏府内部完全平息,另一道旨意,却已随着清晨的阳光,送达了国公府。
前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一位面容和善、言语谨慎的中年内侍。旨意简明,却让接旨的苏衡心头再次一紧:皇后娘娘于宫中设小宴,特邀苏国公夫人陆氏,携次子苏云璋入宫觐见。
皇帝金口玉言的“辅国之良臣”犹在耳边,皇后此番相邀,用意不言自明——陛下要亲眼看看,这传闻中的孩童,究竟是何等样貌心性。
陆夫人接到消息,喜悦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紧张。她深知宫廷非比寻常府邸,一言一行皆在他人眼中,更何况璋儿年幼,万一稍有行差踏错……她不敢深想,立刻着手准备,从衣衫配饰到进退礼仪,反复叮嘱,生怕有丝毫纰漏。
反倒是苏云璋,听闻要入宫去见“住在最大房子里的人”,并无多少惧色,只有些孩童天然的好奇。晦庵先生听闻此事,只平淡地对前来告知的苏衡说了一句:“平常心即可,过犹不及。”便又低头去看他的书了。
入宫那日,天光晴好。陆夫人一身符合品阶的诰命服制,端庄持重。苏云璋则被仔细打扮过,穿着一身新裁的宝蓝色杭绸小袍子,领口袖边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更显得唇红齿白,眸似点漆。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穿过重重宫门,周遭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唯余车轮碾过御道的辘辘声,以及一种无形中弥漫开来的、庄严肃穆的压力。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可见朱红的高墙、金黄的琉璃瓦、手持戟矛肃立如雕塑的侍卫,一切都规整、宏大,透着冰冷的秩序感。
陆夫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儿子的手,发现那小手温热而安稳,并无冷汗。
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母子二人穿过不知几重殿宇楼阁,最终来到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宫苑内花木扶疏,景致精巧,比之外间的宏阔,多了几分柔美与生机,但那份属于皇家的威仪,却依旧无处不在。
殿内,熏香袅袅,光线透过精致的窗棂,变得柔和。皇后端坐于上首凤座,身着常服,虽已年过三旬,依旧容色端庄,眉目温和,通身的气度却是不怒自威。几位宗室王妃与高阶命妇陪坐两侧,目光皆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审视,落在进殿的母子二人身上。
“臣妇(臣子)苏陆氏(苏云璋),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陆夫人拉着儿子,依礼跪拜。
“快平身,赐座。”皇后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笑意,“早听闻苏卿家次子灵秀聪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好个齐整孩子。”
陆夫人忙谦逊道:“娘娘谬赞,孩童无知,当不得如此盛誉。”
宫人搬来绣墩,陆夫人侧身坐了,将苏云璋揽在身前。小家伙站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目光平视,并未因周遭华丽的环境和众多的目光而显得局促不安,也没有寻常孩童的好奇张望。
皇后见他如此沉静,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便笑着闲话家常,问些日常起居、读了什么书之类的闲话,多是陆夫人代为回答,苏云璋只在被直接问到时,才用清晰稚嫩的声音简短应答,言辞得体,毫不怯场。
一位坐在下首的王妃笑着凑趣:“娘娘,光听陆夫人说有何趣,不如考考这孩子?听闻他抓周便与众不同呢。”
皇后闻言,亦含笑点头,目光落在苏云璋身上,想了想,从身旁小几上取过一个九连环,那是由上等白玉制成,光泽温润,结构精巧。“云璋,可能解此环?”
这九连环看似简单,实则内藏机巧,寻常成人也需费些功夫,对一个三岁孩童而言,近乎不可能。殿内众人都带着看趣儿的神情,想看看这孩子是会茫然无措,还是会哭闹放弃。
苏云璋看了看那玉环,又抬头看了看皇后,并未立刻去接,而是先揖了一礼,才上前双手接过。他拿在手里,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于拉扯,而是先静静地观察了片刻,小手指轻轻拨动了几下玉环,听着它们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仿佛在感受其结构与韵律。
他记得晦庵先生教他写字时说过,万事万物皆有“理”,欲速则不达。他盯着那交错嵌套的玉环,黑亮的眸子专注异常,似乎在脑海中推演着它们之间的联系。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在有人以为他束手无策时,苏云璋的手指忽然动了。他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稳定,并非胡乱拉扯,而是有顺序地移动着其中的几个关键环扣。一下,两下……伴随着细微的玉鸣,那看似纠缠不清的九连环,竟在他的小手中,一环环地被拆解开来!
当最后一个玉环被取下,安静地躺在他白嫩的手心时,整个凤仪宫正殿,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随即,皇后率先抚掌,眼中满是惊叹:“好!心思缜密,沉静专注,果然不凡!”
众命妇也纷纷出声赞叹,言辞间再无丝毫试探,只剩下真正的惊讶与佩服。
皇后心情甚悦,又赏了些宫制点心与玩物,甚至褪下手腕上一串品相极佳的蜜蜡手串,亲自为苏云璋戴上,那温润的黄色映着他雪白的腕子,煞是好看。
“此子聪慧沉静,他日必成大器。”皇后对陆夫人笑道,“陛下若知,定然欣慰。”
又在殿中叙话片刻,皇后方命人好生送母子二人出宫。
回府的马车上,陆夫人紧绷了一日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看着身旁依旧平静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又是骄傲,又是后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她轻轻将儿子揽入怀中,低声道:“璋儿,今日……表现得很好。”
苏云璋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把玩着腕上的蜜蜡手串,忽然抬头问道:“母亲,宫里很大,很漂亮,可是……没有咱们家的海棠树。”
陆夫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宫中规矩森严,景致虽美,却少了一份家的生机与随意。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柔声道:“是啊,咱们家有海棠树,有祖父,有父亲兄长,还有你先生。”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次熟悉的街景,不再说话。
马车驶出最后一道宫门,将那片金碧辉煌与无形压力甩在身后。夕阳的余晖给金陵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苏云璋看着车外人声渐起、炊烟袅袅的市井景象,一直微微绷着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宫廷初入,虽有惊无险,甚至颇得赞誉,但那高墙之内的天地,与庭院中海棠树下的一方自在,终究是不同的。而这番不同,如同一点墨迹,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尚且纯白的人生画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