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九十五章 风起长春
退出丹房，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却驱不散张烨心底的寒意。玉熙宫外，陆炳挥退了其他侍卫，只留下两名绝对心腹守在远处，自己则与张烨缓步走在通往西苑深处的石子小径上。空气中花香鸟语，与方才丹房内的诡谲凶险恍如隔世。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陆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只有彼此能闻：“张先生，方才丹房之内，你可看清了？”
张烨知道他问的是李贵妃那隐蔽至极的动作，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仅看清，我怀中之物，在那一刻亦有异动。”他未明说星陨铁，但相信陆炳明白。
陆炳脚步微微一顿，眼神更加幽深：“果然……非止我一人察觉。”他停下脚步，看向远处太液池的粼粼波光，“陛下当时心神激荡，未必看清细节，但以陛下之智，事后静思，恐生疑虑。李贵妃此举，太过行险……却也太过有效。”
“陆大人认为，她是故意为之，还是情急失手？”张烨问出心中疑惑。
“故意。”陆炳斩钉截铁，“那粉末弹出时机、角度，绝非慌乱失措所能为。她是在赌——赌陛下当时注意力全在丹炉异象，赌我与黄锦等人被邪气所慑，赌你能看见却无法即刻指证。更重要的是，她在向陛下，或许也是向我们，展示一种能力——一种能影响甚至控制影珠的能力。”
张烨倒吸一口凉气：“她就不怕引火烧身？”
“怕，所以她才更要展示。”陆炳冷笑，“此举一石数鸟。首先，她‘救驾’有功，至少表面如此，能进一步巩固圣眷，抵消因其父李伟下狱可能带来的影响。其次，她透露了与影珠的‘特殊关联’，无论陛下是忌惮还是想利用这种关联，短期内都不会轻易动她，甚至可能更依赖她。第三，她也是在警告，或者说，吸引真正‘观潮人’传承中其他可能存在的势力或对手——她有筹码，且敢用。”
张烨听得心头发冷。如此心机，如此胆魄，若李贵妃真是“观潮人”核心，那这个对手实在太可怕。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张烨感到一种无形的紧迫感，仿佛一张大网正在收紧。
陆炳沉吟片刻，道：“当下有几件事必须立刻去做。第一，我会加派人手，明暗两路，严密监控长春宫一切动向，尤其是人员往来、物品进出，特别是香料、药材一类。李贵妃身边，必须钉入我们的眼睛。”
“第二，丹房那炉火必须立刻熄灭，影珠需重新以星陨铁镇封，移至更稳妥之处。此事我会亲自去办，但需陛下首肯，恐要费些周折。”他揉了揉眉心，“陛下经此一事，对影珠恐怕更加执着，既惧其凶，又贪其能，尤其是李贵妃展示了‘控制’的可能性后。”
“第三，”他看向张烨，“你需要继续留在澄心斋，但研究方向要变。除了钻研克制之法，更要留意陛下若问及今日之事，尤其是李贵妃的举动，你该如何回答。记住，咬定自己当时也被邪气与混乱所扰，看得不甚分明，只觉贵妃娘娘靠近陛下后，异象便渐渐平息，或许是陛下真龙之气庇护，或是巧合。”
这是要让他装糊涂，暂不揭破。张烨点头表示明白。
“此外，”陆炳压低声音，“云姑娘既然已与你联络，她那条线，或许能挖出更多关于李贵妃和‘引魂香’的根底。你们如何联系我不管，但若有紧要发现，需让我知晓。”
正说着，一名锦衣卫千户匆匆而来，在陆炳耳边低语几句。陆炳脸色微变，对张烨道：“宫里出了点事，我先去处理。你且回澄心斋，无事不要外出。”说完，便快步离去。
张烨回到澄心斋小院，心绪难宁。他独自坐在书房，取出怀中真正的星陨铁，放在桌上。暗红色的铁块温润如常，但回想起它在李贵妃出手瞬间传递出的那丝排斥与警示，张烨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
一瞬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动从铁块传入指尖，随即消失，快得像是错觉。但张烨确信那不是错觉。这星陨铁，似乎对李贵妃使用的那种粉末，或者她所代表的力量，有着本能的抵触。
他正沉思间，窗外又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嗒”声。
张烨立刻起身，从窗棂缝隙中取出新的纸卷。展开，上面依旧是娟秀的陌生字迹，但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缩：
“香名‘牵机’，源于南洋巫蛊圣树‘婆罗迦’之心髓，辅以怨魄残念炼制。非控珠，实为引怨，暂平复而积痼更深。长春宫西南角海棠树下三尺，埋有未完之引。李非主谋，亦为棋卒。慎之，勿近。”
纸卷上的信息让张烨浑身发冷。“牵机”香！这名字就透着诡异。不是控制影珠，而是引动并暂时安抚其中怨念？这岂不是饮鸩止渴，让怨念在压制中积累更深，下次爆发将更加恐怖？李贵妃竟然在用这种东西！
而且，她不是主谋，也是棋子？那执棋者是谁？是柳如烟生前暗示的、那个隐藏在最高处的“观潮人”传承核心吗？
更让他心惊的是，传信之人竟然连长春宫地下埋有未完成的“牵机引”都一清二楚！这情报能力，简直无孔不入。此人到底是谁？是绣云阁的其他人，还是另一股势力？
他再次烧掉纸卷，脑中飞快权衡。陆炳让他暂时按兵不动，暗中调查。云姑娘也在查。而这个神秘传信人则给出了具体线索——海棠树下三尺。这线索太具体，也可能是陷阱。
去，还是不去？通知陆炳，还是告诉云姑娘？
李贵妃今日的举动，已经将矛盾半公开化了。嘉靖疑心既起，绝不会毫无动作。恐怕此刻，长春宫外已经布满了眼线。此时去挖那“牵机引”，风险极高，一旦被发现，打草惊蛇不说，自己也可能万劫不复。
但若不去，这关键的物证可能会被转移或销毁。而且，传信人特意强调“勿近”，是否意味着那东西本身就极其危险？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宦官尖细的传旨声：“陛下口谕，宣张烨即刻至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又来？张烨心头一紧。嘉靖此时召见，必与丹房之事有关！他迅速将星陨铁重新贴身藏好，整理衣冠，随着传旨太监出门。
乾清宫西暖阁内，气氛凝重。嘉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深沉难测。黄锦侍立一旁，陆炳竟也在，垂手站在下首。
“臣张烨，叩见陛下。”
“平身。”嘉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张烨，今日丹房之事，你怎么看？”
果然问起了！张烨依着陆炳先前的嘱咐，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当时被邪气与异响所慑，心神震荡，只见那黑红之气喷涌骇人，后来……后来似乎是陛下真龙所在，诸邪退避，异象方渐平息。具体情形，臣实未看清。”他将功劳模糊地归到“真龙之气”上，这是最稳妥的说法。
嘉靖不置可否，手指缓缓捻动念珠，目光却转向陆炳：“陆炳，你怎么看？那珠子，为何突然又闹将起来，又为何突然平息？”
陆炳躬身道：“臣以为，影珠性邪，被丹火烘烤，邪气激发，故而异动。至于平息……或许是炉火暂歇，邪气自然回落；亦或许是……”他顿了顿，“陛下乃天命所归，自有神明护佑，邪不胜正。”
他同样避开了李贵妃，将原因归为自然回落和天命。
嘉靖沉默良久，忽然道：“朕昨夜宿于长春宫，梦魇频频，总觉心口悸动，似与那丹房炉火有所感应。今日异动，朕亦觉心神与之相连……爱妃她，似乎也受了惊吓。”他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试探。
陆炳和张烨皆垂首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可能出错。
“罢了。”嘉靖似乎有些疲惫地摆摆手，“影珠之事，暂且搁置。陆炳，将那炉火熄了，珠子妥善封存，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再动。张烨，”他看向张烨，“你回去继续研读典籍，若有任何关于此类异宝安抚、驾驭之法，无论古籍野史，速来报朕。”
“臣遵旨。”两人齐声应道。
嘉靖又沉吟片刻，忽然对黄锦道：“传旨，贵妃李氏，今日受惊，赐南海珍珠一斛，安神香料若干，令其好生休养，近日不必请安了。”
赐珍珠香料是安抚，但“不必请安”……这等于变相限制了李贵妃的活动范围，也是一种疏远和监控的开始。
退出乾清宫，陆炳与张烨再次同行一段。陆炳低声道：“陛下已有疑心，但投鼠忌器，且长生之念未消，故暂作安抚监控之态。这是我们的机会。李贵妃被限制在长春宫，云姑娘和你那神秘传信人的线索，或许可以动了。”
张烨闻言，立刻将第二张纸卷上关于“牵机引”埋藏地点的信息告诉了陆炳，但略去了“李非主谋”及传信人身份不明的部分，只说是“偶然所得秘讯”。
陆炳眼中精光一闪：“海棠树下三尺……好！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设法在不惊动长春宫的情况下，确认此物是否存在，若在，伺机取出一部分作为证物。此事需万分小心，李贵妃经此一事，宫内必有防范。”
他停下脚步，看着张烨：“你且回澄心斋，近日或许还会有风波。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陛下问起，依旧是以‘未看清、不知情’应对。其他的，交给我。”
张烨点头，独自返回西苑。他心中明白，暂时的平静下，是更激烈的暗流涌动。嘉靖的疑心，李贵妃的蛰伏，陆炳的调查，云姑娘的追索，还有那神秘传信人……多方力量交织碰撞，而那颗沉寂下去的影珠，就像一颗随时可能再次引爆的雷火。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后。阳光炽烈，却照不进宫廷重重深院里的阴谋算计。
回到澄心斋书房，他关上门，试图静心梳理。然而，刚刚坐下不久，窗棂上，竟然第三次传来了那轻微的“嗒”声！
这么快？又有新消息？
张烨强压心中诧异，迅速取下纸卷展开。这一次，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似乎书写得十分匆忙，内容更是让他瞬间站了起来：
“速告陆炳，今夜子时，西苑太液池琼华岛，灰影现踪，或涉‘观潮’根本。李处已惊，勿往海棠。阅即焚。”
灰影？观潮根本？张烨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传信人不仅知道陆炳，还直接给出了如此明确的时间地点！而且警告李贵妃那边已经警觉，放弃海棠树的行动？
这传信人，究竟是谁？他\/她似乎对宫中了如指掌，甚至能预判各方反应！他\/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时间犹豫，张烨立刻将纸卷烧掉，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仆役”道：“我有急事需立刻面见陆炳陆大人，事关重大，请速通传！”
（第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