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八十九章 佛堂秘辛**
李伟府邸西北角的佛堂小院,此刻已被锦衣卫缇骑围得水泄不通,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气氛肃杀。陆炳亲自压阵,立于院门处,对即将步入其中的张烨沉声道:“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若有异动,即刻发出信号。”
张烨深吸一口带着檀香与草木清冷的空气,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因奔波而略显褶皱的衣袍,迈步踏入小院。院中古木参天,绿荫蔽日,与府邸他处的奢华喧嚣截然不同,幽静得近乎压抑。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规律而轻微的木鱼声。
他推门而入。
佛堂内光线昏黄,只有几盏长明灯与佛龛前的蜡烛提供照明。香烟缭绕,模糊了佛像慈悲的面容。一个身着灰色缁衣、背影佝偻的老妪,正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一下下敲着木鱼。她的头发已然全白,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
“你来了。”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木鱼声停歇。老妪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依稀能辨出昔日清秀轮廓的脸。她的眼睛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浑浊,反而异常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那位“李老安人”,也是曾经的端妃宫中女官——柳如烟。
“晚辈张烨,见过柳大家。”张烨保持警惕,拱手行礼,目光迅速扫过佛堂内部。陈设简洁,除了佛龛、蒲团、香案,便是角落一个堆放经卷的书架,并无藏匿他人的可能。
柳如烟打量着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追忆,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身负‘异数’,搅动风云,果然非常人。”她微微颔首,“坐吧,此地暂无杀机,老身若要取你性命,在通州时,便有无数次机会。”
张烨心中一动,依言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与她对视:“柳大家此言何意?通州之事……”
“上官巧儿那丫头,是我命她去的。”柳如烟语出惊人,神色平淡,“万毒宗与‘观潮人’确有旧渊,但并非铁板一块。我这一支,早已不愿再做他人手中之刀。静思堂刺杀,是‘观潮人’的灭口之举,我让巧儿去,一是还云丫头一个人情(她曾于巧儿危难时相助),二是……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你还有用。”
张烨心中翻起巨浪。云姑娘与上官巧儿竟有这层关系?柳如烟竟然在暗中相助?这局面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您为何要帮我?又为何指定要见我?”
柳如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那袅袅青烟,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可知道,‘月影珠’并非中原之物,也非寻常南洋珍宝?”
张烨凝神静听。
“它们来自海外,一个……或许不该存在于世的失落之地。”柳如烟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麾下一支分船队,于极东迷雾海域,偶入一处秘境,带回了这对奇珠。珠内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可沟通幽冥,颠倒虚实,但亦需至阴之血与特定命格之人,方能真正唤醒。皇室秘藏百余年,讳莫如深,直至嘉靖朝……”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恨意:“直至壬寅那年,有人窥得此秘,欲借珠之力,行移魂续命、操控君心之逆举!端妃娘娘……不过是他们计划失败后,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
张烨屏住呼吸:“那人……就是‘观潮人’?”
柳如烟冷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沧桑与讥诮:“‘观潮人’?那不过是个代号。他可以是严世蕃,可以是徐阶,也可以是宫里的任何一位大珰,甚至……是龙椅上那位多疑的皇帝本人!”
张烨愕然。
“真正的核心,并非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传承了这邪恶知识、并执着于利用‘月影珠’达成某种目的的‘传承’!”柳如烟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烨,“李伟?他不过是这个传承在现阶段选中的合作者,提供财力与权势庇护。冯保?也不过是枚棋子。就连吕真人,也未必知晓全部真相。”
“那传承的核心是谁?”张烨追问。
柳如烟缓缓摇头:“我潜伏数十年,亦未能完全确定。他们隐藏得太深,彼此以秘法单线联系。但我可以肯定,此人如今必定身居高位,能轻易接触到宫廷最核心的机密,并且……对长生,或者对某种‘超越’有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话锋一转,盯着张烨:“而我之所以见你,除了你身负‘异数’,命格奇特,或能真正克制‘月影珠’的邪力之外,更因为……你或许是他们计划中,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祭品’。”
“祭品?!”张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不错。”柳如烟语气森然,“唤醒完整的‘月影珠’,需要特定的命格之血。当年的端妃娘娘是,后来的几个冤魂也是,但都未能竟全功。而你……一个来自‘天外’的灵魂,附于此身,你的魂血,对他们而言,是前所未有、无法抗拒的诱惑!这才是‘观潮人’一系,始终没有真正对你下死手的根本原因!他们需要你活着,在最关键的时刻,完成最后的血祭!”
张烨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卷入,而是早已被盯上的目标!所有的磨难、机遇,或许都在无形中被那双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影响着!
佛堂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张烨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心跳如鼓。
“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声音有些干涩。
柳如烟的眼神黯淡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解脱:“因为……我累了。看着故人一个个成为祭品,看着仇人逍遥法外,看着这罪恶的传承延续……我潜伏一生,终究未能为娘娘、为那些冤死的姐妹讨回真正的公道。我时日无多,而你是唯一的变数。”
她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细小物事,递给张烨:“这是我凭借记忆,绘制的当年那支三宝太监分舰队幸存者后裔的零星线索,以及……‘月影珠’最初被记载的一些特性与可能的克制之法。或许……对你有用。”
张烨接过,入手冰凉沉重。
“走吧。”柳如烟重新转过身,面向佛像,拿起木鱼,“该说的,我已说完。能否打破这宿命,揪出那真正的恶鬼,就看你的造化了。出去后,告诉陆炳,柳如烟……认罪伏诛。”
木鱼声再次响起,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寂然。
张烨握紧那油布包,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佝偻的背影,最终深深一揖,转身走出佛堂。
他刚踏出佛堂门槛,将油布包收入怀中,正准备向陆炳转达柳如烟的话,突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利器入肉的闷响从佛堂内传来!
张烨猛地回头,只见柳如烟敲击木鱼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微微一颤,随即软软地向前倒去!她的后心处,一枚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短针,在烛光下闪烁了一下!
“有刺客!”张烨厉声大喝!
陆炳反应极快,瞬间带人冲入佛堂,然而佛堂之内,除了倒在地上的柳如烟,空无一人!那枚毒针,竟不知从何而来!
张烨冲上前,扶起柳如烟,只见她面色瞬间乌青,气若游丝,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小心……身……边……”
话音未落,头一歪,已然气绝。那双曾洞察世事的眼睛,兀自圆睁,带着未尽的话语与深深的警示。
张烨抱着柳如烟尚有余温的尸体,浑身冰凉。就在这戒备森严的锦衣卫包围中,就在他眼前,最重要的知情人被灭口了!那句未说完的“小心身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悬在了他的心头。
(第八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