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船在沉默的船墓间艰难穿行,如同在巨兽的骸骨堆中觅路。四周漂浮的破败船骸,在浓雾中投下幢幢鬼影,每一次船舷与残木的轻微摩擦,都让人心头一紧。方才水鬼袭击的腥风血雨虽已过去,但那哀怨勾魂的歌声似乎仍萦绕在耳畔,混合着海水的咸腥与若有若无的血气,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的心神紧紧缚住。
张烨紧握着桅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座轮廓渐显的黑色岛屿——洛伽山,普陀山的组成部分之一,传说中观音菩萨修行之地。然而此刻,它毫无宝相庄严之感,反而像一头匍匐在墨海中的沉睡凶兽,那“观音卧像”的形态,在诡谲的雾霭与一闪而逝的血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老船公和几名水手跪在船尾,朝着岛屿的方向不住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菩萨饶恕闯入之罪。恐惧,如同湿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脚踝。
青衫文士依旧面无表情,但他收剑入袖时,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未能逃过张烨的眼睛。这位司礼监的密使,并非全然不受影响。他走到张烨身边,低声道:“张理榷,那血土……是何物?”
张烨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摊在掌心。血土依旧暗红,带着那股独特的腥气,而那片龟甲上的符文,此刻竟隐隐透着一丝温润之意,不再如先前那般灼烫。“一位故人所赠,只道是辟邪之物,具体来历,我也不知。”他隐瞒了潭边秘辛,那神秘女子的身份与意图,此刻仍是迷雾重重。
青衫文士深深看了那血土和龟甲一眼,不再多问,只道:“此物既能克制邪祟,便是机缘。登岛之后,务必谨慎。”
船,终于缓缓靠向一片怪石嶙峋的浅滩。礁石漆黑如铁,被海水侵蚀出无数孔洞,风穿过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这里变得清晰起来,还夹杂着一种类似檀香,却又更加甜腻、更令人作呕的香气。
弃舟登岸,脚下是松软而黏腻的黑色沙滩,踩上去悄无声息。阿吉当先探路,身形融入浓雾,片刻后返回,脸色凝重:“东家,前面有路,是人工开凿的石阶,通往山上。石阶很干净,像是常有人走动。”
众人心中一凛。这被“哑雾”封锁、被视为禁地的岛屿,果然有人!
沿着石阶小心翼翼向上,雾气稍淡,却依旧阻碍视线。两侧是茂密的、形态扭曲的树木,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不见鸟兽踪迹,唯有死寂。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台,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残缺的石刻佛像,佛首大多被毁,断口处颇为陈旧,不似新伤。
“这里以前应是一处小型寺庙或修行之所。”孙先生蹲下身,仔细查看一尊跌坐的无头石佛,“看这雕工和风化程度,怕是元末明初就已荒废了。”
张烨的目光则被平台中央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个用新鲜泥土堆砌的小小祭坛,不过尺许高,祭坛顶部,插着三柱正在燃烧的线香!那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异香,正是由此而来。线香燃烧的速度极快,香头亮着诡异的碧绿色火焰,香灰却呈现出一种暗红色,如同凝结的血液。
祭坛周围,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贝壳,贝壳内侧,赫然画着与浮尸手中一模一样的、歪歪扭扭的八岐蛇纹!
“他们在祭祀……”张烨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用这种邪香。”
青衫文士俯身,用手指沾了一点祭坛上的泥土,捻了捻,又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这土……混合了人血,还有……某种海兽的油脂。”
就在这时,张烨怀中的龟甲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一连串细密急促的“咔咔”声,仿佛在疯狂示警!
“小心!”阿吉厉喝一声,短刃横在胸前。
只见四周扭曲的树林中,影影绰绰,再次出现了那些身着水靠的身影。但这一次,他们并未立刻进攻,而是沉默地围拢过来,数量比在船上时更多,眼神依旧麻木,但手中却多了一些东西——不是兵器,而是一个个黑色的、陶罐般的物事。
“退!退回石阶!”青衫文士当机立断,软剑再次出鞘。
然而,已经晚了。那些水鬼刺客将手中的黑色陶罐猛地砸向地面和众人身前!
“砰!砰!砰!”
陶罐碎裂,并非火药爆炸,而是爆开大团大团浓稠的、带着刺鼻腥味的黑红色烟雾!这烟雾迅速弥漫,与原有的海雾混合,顿时将整个平台笼罩。视线被彻底剥夺,伸手不见五指,那甜腻的异香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直冲口鼻,让人阵阵发晕。
“烟雾有毒!闭气!”孙先生大喊,但已然吸入几口,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张烨只觉得头晕目眩,胸闷欲呕,连忙用衣袖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枚发烫震动的龟甲。龟甲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甚至烫得他掌心发痛。他福至心灵,猛地将龟甲高高举起!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以龟甲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涟漪般扫过浓稠的血色烟雾。
奇迹发生了!
凡是被这无形声波触及的血色烟雾,竟如同沸汤泼雪般,迅速消散、退却!而那些隐藏在烟雾中的水鬼刺客,则发出了比在船上时更加凄厉的惨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灼伤,动作变得僵硬而混乱,甚至有人抱头倒地,痛苦翻滚!
“跟着我!”张烨精神大振,高举龟甲,如同举着一盏驱散邪魅的明灯,朝着记忆中来时的石阶方向冲去。青衫文士、阿吉和孙先生紧随其后,趁机砍倒几个挡路的状态异常的刺客。
龟甲发出的嗡鸣持续不断,为他们在这片绝域中开辟出一条短暂的、相对清晰的路径。他们冲下平台,沿着石阶狂奔,身后的惨嚎声和血雾重新合拢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到海滩,看到搁浅的座船轮廓时,前方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浅滩依旧,礁石依旧。
但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艘船,不见了!
空荡荡的海面上,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以及更远处那些沉默的船墓黑影。就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一条不小的海船,竟如同被这迷雾吞噬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船呢?!”老船公瘫坐在沙滩上,面如死灰,最后的希望仿佛也随之破灭。
阿吉和孙先生持刃四顾,神情绝望。失去了船,他们等于被困死在这座邪异的孤岛上!
青衫文士的脸色也终于彻底阴沉下来,他望向那片空茫的海面,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在搜寻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张烨缓缓放下举着龟甲的手臂,龟甲的震动和嗡鸣已渐渐平息,只是依旧散发着余温。他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内衫,海风的冰冷此刻才清晰地感受到。他环顾四周,除了绝望的同伴,便是无尽的迷雾、嶙峋的礁石,以及身后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山峦。
船不见了。他们被困于此。
然而,就在这绝境之中,张烨的目光忽然被不远处礁石间的一样东西吸引。那似乎不是石头,也不是海草。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俯身拾起。
那是一小块撕裂的、质地精良的深蓝色绸缎碎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强行扯下。绸缎上,用银线绣着一个精致的、小小的图案——那并非八岐蛇纹,而是一朵……祥云?
这料子,这绣工,绝非寻常海寇或者水鬼所能拥有。这岛上,除了那些被控制的刺客,还有别人?是敌?是友?
张烨捏着这枚突如其来的绸缎碎片,感受着指尖冰凉的丝滑触感,刚刚因龟甲神异而升起的一丝振奋,瞬间被更深的、关于身份与阴谋的疑云所笼罩。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绝望的同伴,再次投向那黑沉沉的洛伽山深处。船消失了,退路已断。而这枚意外的祥云绸缎碎片,是绝境中的一丝转机,还是另一个更加精心布置的陷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