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深处,那点猩红越发明亮,像一只从远古苏醒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坛边缘的两人。岩壁上的符文一道接一道熄灭,仿佛被无形之手逐个抹去,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腐朽的气息,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像是血液在高温中蒸腾后的余味。
萧羽没有动,手指却已悄然收紧,指甲嵌进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这疼痛像是一根细线,将他濒临涣散的意识拉回现实。他的眉心仍在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识海深处的裂痕——那是强行催动万道神瞳的代价,仿佛有千万根针在颅内穿刺,稍一松懈便会彻底崩塌。
他缓缓后退半步,手臂横在身后那人之前,将她挡在自己与深渊之间。风从地底涌出,卷起碎石和灰烬,打在他背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他像一堵墙,不动,也不退。
她靠着他,单膝跪地,右肩的伤口正不断渗出黑血,每一滴落在地上都会激起一阵扭曲的黑烟,像是活物般挣扎着向上攀爬。她的呼吸粗重而紊乱,胸口剧烈起伏,可她没喊疼,只是咬着唇,直到唇瓣裂开,鲜血顺着下巴滑落。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晶核中央那道裂痕,仿佛只要眨眼,就会错过什么致命的变化。
“它要出来了。”她声音很轻,几乎被地底传来的震动吞没,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笃定。
萧羽没回答。他的视野中,世界早已不是常人所见的模样。金色竖瞳再度亮起,神识如刀,剖开虚妄,直抵法则本源。在他的眼中,整座火山不再是岩石与火焰构成的实体,而是由无数流动的符文链条编织而成的巨大阵法。那些曾维持封印的回路如今断裂成段,第九环魔火熄灭后留下的能量空洞如同黑洞,疯狂吞噬四周的地脉之力。第七环的符文正在崩解,光芒明灭不定,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心跳。
而最令人窒息的是——那股自裂缝中涌出的黑色火焰,并非寻常邪火。它们游走的方式太过规律,宛如拥有意志,精准地腐蚀着每一道残存的封印节点,像是早已演练千百遍的猎手,在等待最终破笼的时机。
就在这时,瘫坐在祭坛中央的赵天霸突然动了。
他撑着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脖颈青筋暴起,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躯壳。他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挂着黑血,眼神却透出一股狠绝,竟无半分濒死之态。那一瞬,萧羽心头警铃大作。
赵天霸右手猛地拍向胸口,一道血光从衣袍下窜出,瞬间缠绕全身,如同锁链又似经络,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下一刻,他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皮肤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暗紫色魔纹,像是古老的咒印被唤醒,又像是某种契约完成的烙印。他的身形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双脚离地,悬浮于半空,整个人仿佛被重新铸造,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错位声。
“想走?”萧羽冷声开口,一步踏前,脚下的石板应声龟裂,裂缝如蛛网般扩散。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柄断刃,刃口虽残,却泛着凛冽寒光,映出他眸中金焰跳动。
但赵天霸只是冷笑,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你们……赢不了的……这山……本就是活的……它是沉睡的容器,不是囚笼……而我,不过是……第一个献祭者。”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骤然化作一团浓稠黑雾,雾气如蛇般顺着祭坛边缘的一条裂缝钻入地底,速度快得连神识都来不及锁定。转瞬之间,只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和一丝残存的魔气波动,如同噩梦残留的余温。
萧羽没有追。
他知道,此刻追击已是徒劳。赵天霸早已不是单纯的敌人,而是某种更大阴谋的媒介。真正的威胁,不在逃走的人,而在脚下这座即将苏醒的“山”。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声音低沉却清晰:“还能站稳吗?”
她点点头,扶着剑柄慢慢直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刚迈出一步,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尘灰。萧羽立刻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触手滚烫,仿佛握住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烧红的铁。
“凤凰火反噬太严重。”他说,眉头紧锁,“你体内的灵脉已经开始碳化,再这样下去,三日内血脉尽焚。”
“能。”她咬牙,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却未曾动摇,“只要不动手,我就不会倒。”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阵眼中心。脚下的岩层已经变得极不稳定,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细微的震颤,仿佛整座山都在喘息。裂缝越来越多,宽度也在缓慢扩大,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下方翻滚的赤红岩浆,热浪扑面而来,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萧羽蹲下身,手掌贴在阵眼边缘的符文石板上。冰冷的触感传来,但石板内部的能量却狂躁无比,像是一头被困住的猛兽,随时可能破笼而出。他闭上眼,神瞳之力再度探入阵法结构。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原本用于封锁炎魔残魂的九重封印,如今只剩下三重勉强运转,其余六重已被噬魂焰彻底污染,符文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如同被毒虫啃噬过的经络。而最关键的主脉连接点,虽然被她以凤凰真血强行切断,可地底深处仍有新的能量流在试图重建通道,那是一股来自更深层地渊的力量,古老、阴冷,带着不属于人间的韵律。
“来不及了。”他睁开眼,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不马上加固阵眼,最多三个时辰,火山就会爆发。届时,千里之内,生灵尽灭。”
“怎么加固?”她问,声音微弱却不容迟疑。
“需要能承载火灵之力的稳定材料。”萧羽站起身,扫视四周,“最好是‘玄阳晶’或者‘地心凝火石’,这类东西能暂时填补符文断层,压制能量泄露。只有火宗密库才有。”
“那里守卫森严。”她皱眉,“而且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别说进入密室,怕是靠近就会触发警戒阵法。”
“没别的选择。”萧羽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外面的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察觉异常,早就晚了。我们必须赶在火山彻底失控前把材料带回来。”
她沉默了一瞬,然后点头:“那就去。”
她试着迈步,腿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倒。萧羽伸手揽住她的腰,才没让她摔下裂隙。低头一看,她的指尖已经开始发灰,皮肤下隐隐浮现黑色纹路,那是血脉被邪火侵蚀的征兆,一旦蔓延至心脏,便是不可逆的焚身之劫。
“你不行。”他说,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我一个人去。”
“不行!”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化为倔强,“我能走!你说过让我跟着你,不是让我躲在后面!这一路,我不是累赘,也不是需要保护的弱者!”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但眼神坚定,像是燃烧到最后的烛火,明知将熄,仍要照亮前方。
萧羽看着她,没再说话。他知道劝不动她。他也知道,这一路上,她从未真正落后过一步。从北境雪原到南荒禁地,从鬼市拍卖到天机阁之战,她始终并肩而行,哪怕一次次倒在血泊中,也从未真正停下。
他从怀里取出最后一枚寒心玉佩,轻轻按在她胸前。冰凉的气息渗入体内,她身体微微一颤,脸色稍稍恢复了些许,体温也略微下降。
“别硬撑。”他说,声音终于缓了几分,“到了密室,你负责警戒,材料由我来取。若遇变故,立刻撤退,不要回头。”
她没争辩,只是握紧了剑柄,指节泛白。
两人互相搀扶着,沿着祭坛边缘向外走去。身后,封印阵眼的裂痕又扩大了一寸,一道漆黑火焰缓缓升起,在空中扭动,像是某种生物的触须,试探着外界的气息。
走出高台区域时,萧羽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整座祭坛已经被黑雾笼罩,只有阵眼中央那点猩红依旧清晰可见,如同巨兽之瞳,冷冷注视着逃离的背影。地底的搏动越来越快,频率几乎连成一片,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整座山都在苏醒前的痉挛。
他转回头,脚步加快。
穿过狭窄的岩道,前方是一片崩塌后的断崖,原本通往火宗内殿的石桥已经断裂,只剩几根锈迹斑斑的铁索悬在半空,在热风中微微晃动。深渊之下,隐约可见翻涌的岩浆河流,橙红的光芒映照出断崖狰狞的轮廓。
“只能从这边绕。”萧羽说,“走旧矿道,虽然远一点,但还能通行。”
她点点头,跟着他踏上第一条铁索。
铁索晃得很厉害,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能看到远处翻涌的岩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风从下方吹上来,带着灼人的热浪,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
“怎么了?”萧羽回头,低声问。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对面山壁的一个凹陷处。
那里有一扇石门,半掩在碎石之间,门框上刻着一圈古老的火焰纹路,中央是一个掌印形状的凹槽,边缘已有裂痕,像是多年未曾开启。
“那是……”她低声问,“火宗禁地入口?”
萧羽眯起眼。那扇门他曾在古籍中见过记载——通往历代火宗长老闭关的秘室,也是存放重要灵材的地方之一。传说中,唯有以血启封,方可进入。
“就是那里。”他说,“玄阳晶应该就在里面。”
“可门关着,没有钥匙……”
“不用钥匙。”萧羽走上前,伸手拂开石门上的灰尘,露出下方一行小字:以血启封,烈火为凭。
他抽出短刃,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正好落在掌印凹槽中。
石门微微震动,缝隙中透出一丝暗红色的光,像是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她看着他,“你要进去?”
“必须进。”萧羽说,“你在这里等我,如果十分钟我没出来,你就立刻离开,去找林羽风。”
“我不走。”
“这不是商量。”萧羽盯着她,目光如刀,“这门一旦关闭,除非再次献祭血脉,否则无人能开。你留在外面,至少还有机会报信。若你也困在里面,谁来阻止这场灾难?”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石门缓缓开启,一股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陈年的香灰与金属锈味。萧羽回头看她一眼,那一眼中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话——信任、担忧、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抬脚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如同墓穴封棺。
她站在铁索尽头,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脸上汗水与血迹交织。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剑刃上的裂痕更深了,边缘已经开始卷曲,灵性几近枯竭。
她抬起左手,掌心全是汗,指尖微微颤抖。
忽然,脚下传来一声闷响。
整条铁索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块松动的岩石从上方坠落,砸在她脚边,碎成粉末。她猛然抬头,只见石门上方的岩壁出现了细密的裂纹,灰尘簌簌落下,像是某种崩坏的前兆。
门内的萧羽还没有出来。
她握紧剑柄,站在原地没动。
风更大了,吹得铁索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可她知道,只要那扇门还开着一线希望,她就不会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