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在山巅对月独坐,任凭烈酒灼烧肺腑,任凭孤寂啃噬心神,直至东方既白,晨曦微露。那轮冷月隐去,换上天边一抹鱼肚白,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金箍棒缩小藏回耳中。脸上不再有昨夜那般激烈的挣扎与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在那场长啸和烈酒中燃烧殆尽。
他最后望了一眼云海西国的方向,那里有他刚刚斩断的师徒缘,也有他亲手救下的近百家庭。不再留恋,不再愤懑,他纵身一跃,化作一道不起眼的金光,并非朝着西方大路,而是略微偏南,掠入更深的荒山野岭。他需要独自走一段,理清些什么,或者,仅仅是习惯这孤身一人的旅程。
与此同时,云海西国都城外,唐僧师徒三人,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八戒一大早便嚷嚷着饿,沙僧默默整理着行李,白龙马焦躁地刨着蹄子,而唐僧,则坐在一块大石上,手持念珠,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但那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微微颤抖,显露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国王暴毙的消息已然传开,都城戒严,人心惶惶。他们这伙“国王临终前接见的大唐僧人”自然成了焦点。虽无官兵立刻前来捉拿,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窥探的目光,无处不在。
“师父,这……这可如何是好?”八戒凑到唐僧身边,压低声音,胖脸上满是愁容,“那昏君死了,城里乱糟糟的,斋饭也没处化,猴哥又……又走了。咱们难不成要饿着肚子上路?”
唐僧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他看了看八戒,又看了看沉默的沙僧,长长叹了口气:“悟能,莫要只念着口腹之欲。陛下……虽行差踏错,终究殒命,我等亦有过失。如今悟空离去,前方路途凶险,更需谨慎。”
“过失?俺老猪看那国王死有余辜!”八戒嘟囔道,但见唐僧脸色不好,也没敢大声,“只是没了猴哥,以后再遇到妖怪,可指望谁去?难道指望俺老猪这钉耙,还是沙师弟这宝杖?”
沙僧沉声道:“二师兄,少说两句。保护师父,我等责无旁贷。”话虽如此,他眉宇间也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以往有大师兄在前开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降妖除魔,他们只需稳住后方,照料师父即可。如今顶梁柱骤然抽离,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如山般的压力重新压回肩头。
唐僧何尝不知?他心中的波澜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汹涌。昨日朝堂之上,悟空与国王的激烈对峙,国王那诛心之言,悟空那失望决绝的眼神,以及最后自己那句“你走吧”,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质疑自己的“慈悲”是否成了纵容恶行的帮凶?他驱逐悟空,究竟是坚守原则,还是……畏惧悟空那不受控的力量,以及那力量可能带来的、对既定秩序(哪怕是腐朽秩序)的冲击?西行取经,求得真经普度众生,可若连眼前具体的“人”的苦难都无法以正确的方式应对,那遥远的“经义”又有何用?
他的道心,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以往笃信的佛法、坚守的戒律,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似乎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走吧。”唐僧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论如何,路总要向前。我等小心行事,低调穿过这云海西国地界再说。”
三人一马,重新踏上了西行之路。只是队伍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闷。八戒不再插科打诨,只是扛着钉耙,耷拉着耳朵,时不时唉声叹气。沙僧挑着担子,脚步沉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白龙马也不再轻快地小跑,而是迈着沉稳的步子,马首偶尔回望,那双温润的马眼中,竟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仿佛在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绕开了都城,沿着偏僻的小路前行。然而,祸不单行。
刚离开云海西国边境不足百里,进入一片雾气弥漫的沼泽地带,麻烦便找上门来。并非妖邪,而是人祸——一伙听闻云海西国变乱,想来趁火打劫的流寇。他们见唐僧师徒三人(尤其是白龙马神骏),便起了歹意。
“呔!那和尚,留下马匹和行李,饶你们不死!”为首的匪首满脸横肉,挥舞着鬼头刀,狞笑道。
若在以往,这等毛贼,悟空一根毫毛便能打发。但此刻,八戒和沙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八戒鼓起勇气,上前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敢拦你猪爷爷的路!识相的赶紧滚开!”
匪首哪会理会,一声唿哨,几十个流寇便挥舞着兵刃冲了上来。
沙僧放下行李,掣出降妖宝杖,迎了上去。八戒也舞起钉耙,与匪众战在一处。两人武艺虽也不凡,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要分心护住毫无武力的唐僧和白龙马,一时间竟被打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八戒的钉耙扫倒两个,背上却挨了一记闷棍,疼得他龇牙咧嘴。沙僧宝杖舞得虎虎生风,架住七八件兵刃,却被另外几人从侧面偷袭,僧衣被划破,渗出血迹。
唐僧被护在中间,看着徒弟们奋力厮杀却渐落下风,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剑在眼前晃动,心中又急又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失去了悟空那根“定海神针”,他们这支取经队伍是何等的脆弱!往日里他斥责悟空杀生,可若无悟空以雷霆手段扫清障碍,他们恐怕连这西行之路的十分之一都走不到!
“悟能!悟净!”唐僧心急如焚,忍不住喊道,“小心啊!”
就在一名流寇的钢刀险些砍中八戒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安静待在唐僧身边的白龙马,突然发出一声高亢入云、蕴含着愤怒与焦躁的嘶鸣!
“唏律律——!”
这声嘶鸣不同于寻常马叫,竟带着一股龙族特有的威压,震得周围雾气翻涌,那些流寇的动作也为之一滞。
紧接着,更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白龙马猛地人立而起,身上白光一闪,那马鞍、辔头瞬间崩裂!它巨大的马身在空中扭动,竟在眨眼之间,化作一条鳞甲森森、头角峥嵘的白色神龙!虽然体型并非完全舒展,但那龙威赫赫,目光如电,俯视着下方渺小的流寇。
“龙……龙!”流寇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手中兵刃“哐当”落地,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顷刻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白色神龙在空中盘旋一圈,重新落回地面,光芒散去,又变回了那匹神骏的白马,只是显得有些疲惫,低头蹭了蹭唐僧的手臂。
八戒和沙僧都看呆了,半晌,八戒才抹了把汗,心有余悸地道:“俺……俺的老天,差点忘了,小白龙你……你还有这本事!”
沙僧也松了口气,看向白龙马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唐僧更是震撼莫名,他抚摸着白龙马的脖颈,感受着它微微的颤抖,心中百感交集。连一向沉默隐忍的白龙马,在危急关头也不得不显露真身,以武力震慑宵小。而他,却将最锋利的“剑”亲手推开。
他看着惊魂未定的八戒和挂彩的沙僧,看着疲惫的白龙马,再望向西方那迷雾重重的前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迷茫感,如同这沼泽的瘴气,将他深深笼罩。
前路雾霭重重,失了锐金之光,仅凭水土之稳,如何能穿透这迷障,抵达灵山?
而此刻,远在数百里外另一条山径上的悟空,正随手打杀了一头不开眼、试图将他当作血食的豹妖。他甩了甩金箍棒上并不存在的血迹,望着西方,眼神冷漠而坚定。
他并不知道唐僧一行人刚刚经历的险境,但他知道,没有他在,那条路,绝不会太平。
而他自己的路,也同样不会平坦。
只是,他已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