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同实质的黑暗，随着无天身影的消散，如同潮水般退去，将被吞噬的光线一丝丝归还。金銮殿内恢复了先前的明亮，梁柱上盘绕的金龙依旧，地面光洁的金砖映着人影，仿佛方才那令人窒息的魔威与冰冷的拥抱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然而，空气中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混沌与虚无的冰冷气息，以及在场几人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悸与凝重，无一不在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实不虚。
“咳……”一声压抑着痛苦的轻咳打破了死寂。是六耳猕猴，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干的金色血渍。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无天消失的地方，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那个刚刚被无天称为“心头宝”的孙悟空。此刻的他，哪还有半分之前的疯狂与偏执，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卑微。
观音菩萨周身摇曳的佛光渐渐稳定下来，但她脸上的凝重却丝毫未减。她深深地望了一眼无天消失的虚空，眸中忧色更浓。无天的再现，其意义远比搅乱西行取经更为严重，这预示着三界可能将再次面临一场巨大的浩劫。而她，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带回灵山。
她的目光转而落在孙悟空身上。那猴子此刻离得远远的，背对着众人，面向一根盘龙金柱，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平复着剧烈的喘息。他那身标志性的锁子黄金甲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赤色披风无力地垂落，整个人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暴怒、屈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的气息。
观音心中暗叹一声。无天最后那番话，与其说是宣告，不如说是一颗毒种，已经深深埋进了孙悟空的心田。他要的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更残酷的玩弄与征服。这对心高气傲、桀骜不驯的齐天大圣而言，恐怕比死亡更难以接受。
“悟空。”观音菩萨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慈悲与平和，试图安抚他激荡的心神。
孙悟空猛地转过身！
那双火眼金睛不再是之前的茫然死寂，也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烈焰！他死死攥着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他……竟敢……他竟敢……！！！”
他“他”了半天，却找不到一个足够恶毒的词语来形容无天对他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一切。那冰冷的拥抱，那声“小猴子”，那“变成我的”的宣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反复穿刺着他的尊严与灵魂！
“俺老孙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孙悟空低吼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周身不受控制地溢散出狂暴的法力波动，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强烈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让一旁的六耳猕猴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地又后退了几步。
“冷静，悟空。”观音菩萨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清心净神的法力，“无天法力深不可测，其谋划更非一日之功。贸然寻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难道就让这混蛋逍遥法外？！让他继续算计俺老孙？！”孙悟空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你们佛门呢？！如来呢？！当年他能把无天打跑，现在就不能再把他按死吗？！”
提及如来，观音菩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世尊自有考量。当务之急，是你们需继续西行，完成取经大业。唯有佛法东传，积聚无量功德，方能应对未来之变局。”
“取经？功德？”孙悟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菩萨，你还没看清楚吗？这取经路就是个笑话！从乌鸡国到这比丘国，哪一难不是冲着俺老孙来的？！哪一难背后没有那些龌龊算计？！现在连无天这魔头都蹦出来了！你让俺老孙怎么信你这套？！”
他的质疑，如同重锤，敲打在观音菩萨的心上。她知道，孙悟空此刻的偏激，正是无天想要看到的。魔障已生，信任已裂。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宣了声佛号，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真假虚实，皆在尔心。悟空，莫要让怨恨蒙蔽了你的双眼。前路艰险，更需坚守本心。若你自身信念崩塌，才是真正遂了魔道之愿。”
她不再多言，目光转向瘫软在地的六耳猕猴，玉手轻扬，一道柔和的青光射出，化作一道符文，瞬间没入六耳猕猴体内。六耳猕猴浑身一颤，感觉体内那原本属于无天赐予的、躁动不安的混沌之力，竟被这道符文暂时封印了大半，连同他自身的妖力也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六耳猕猴，你罪孽深重，但念你此番并未造成更大杀孽，暂且留你性命，封印法力，囚于此处，静思己过。待取经事毕，再行发落。”观音菩萨的声音带着审判的威严。
六耳猕猴面如死灰，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能匍匐在地，颤声道：“谢……谢菩萨不杀之恩……”
处理完六耳猕猴，观音菩萨又看向殿外。那层之前隔绝内外的屏障早已随着无天的离去而消失，唐僧、猪八戒、沙僧三人正焦急地等候在外。
“三藏。”观音菩萨唤道。
唐僧连忙带着八戒、沙僧进入殿内，看到殿内一片狼藉，以及孙悟空那副濒临爆发的状态，都是心惊不已。
“此地之事已了，尔等可倒换关文，继续西行。”观音菩萨对唐僧道，“前路莫测，务必谨慎。紧守禅心，勿生疑虑。”
唐僧合十躬身：“弟子谨遵菩萨教诲。”他又担忧地看向状若疯狂的孙悟空，“只是悟空他……”
“他的心魔，需他自己去渡。”观音菩萨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即身影开始渐渐淡化，化作点点青色光雨，“好自为之。”
青光彻底消散，菩萨已然离去。
金銮殿内，只剩下取经四人，以及一个被封印法力、面如死灰的六耳猕猴。
猪八戒看着浑身煞气、眼神吓人的孙悟空，咽了口唾沫，小声对沙僧道：“猴哥这……这是又受啥刺激了？比在乌鸡国那会儿还吓人……”
沙僧沉默地摇了摇头，紧紧握着降妖宝杖，警惕地看着四周。
唐僧深吸一口气，走到孙悟空面前，试图安抚：“悟空，既然菩萨吩咐，我们……”
“闭嘴！”孙悟空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看也没看唐僧一眼，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无天消失的地方，仿佛要将那片虚空瞪穿，“走？往哪儿走？前面等着俺老孙的，是通天河？是毒敌山？是火焰山？还是他无天布下的其他鬼蜮伎俩？！”
他猛地转过头，火眼金睛扫过唐僧、八戒、沙僧，那眼神让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你们知不知道？！”孙悟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嘲弄，“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咱们就像是被牵线的木偶！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里！那些妖怪，那些劫难，有多少是冲着俺老孙来的？！有多少是想把咱们一个个弄死、弄疯、弄得身败名裂的？！”
“大师兄，你……你别吓我啊……”猪八戒被他这话说得毛骨悚然。
“吓你？”孙悟空嗤笑一声，笑容惨淡，“俺老孙现在倒希望是在吓你！可惜，这都是真的！乌鸡国的疯子，比丘国的猕猴桃，还有刚才那个……那个无天！他们都恨不得把俺老孙生吞活剥！”
他握紧金箍棒，指节泛白，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与决绝：
“这经，是你们要取的。”
“这路，是你们要走的。”
“俺老孙……”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殿外那未知的、布满荆棘与陷阱的前路，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一种冰冷的、近乎自毁的锐利所取代：
“倒要看看，前面到底还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俺老孙这根‘搅屎棍’，去把他们的局，搅个天翻地覆！”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众人，拖着金箍棒，大步朝着殿外走去。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扛上了整个世界的恶意与沉重。
唐僧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捻动了手中的佛珠。
劫波渡尽，心魔已生。
西行路远，暗棋更险。
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