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国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蹲在井边的土坡上,膝盖压得草叶发出细碎的呻吟,手指正顺着震动板边缘的记录纸一寸寸摸过去。
后半夜的风裹着露水,顺着裤管往骨头里钻,可他额角的汗却顺着下巴砸在泥地上,洇出个深褐色的小坑。
板子是他亲手做的——桐木芯子蒙了层铜皮,底下埋三根竹钉通到地底。
这是他琢磨了半个月的法子:地底的震动会通过竹钉传到板子上,再震得固定在板边的记录纸颤动,蘸了炭粉的钢针就会在纸上画出波纹。
他原以为能听见虫鸣的震颤、树根抽芽的轻响,可此刻纸上那团被风吹皱的云,正以某种让他后颈发凉的规律起伏着。
他摸出怀表对了对时间,指针刚过凌晨两点。
这是乙体消散前最后一次声波记录的时间——上个月在村东头老槐树下,那个浑身爬满红斑的活死人在太阳升起前发出的最后声响,波纹形状和现在这团云几乎重叠。
不可能......他喉咙发紧,从帆布包里摸出自制的扩音器。
这东西是用铁皮罐头改的,一头接震动板,一头贴在耳朵上。
当金属贴住耳骨的瞬间,他猛地抖了个激灵——扩音器里传来模糊的气音,像有人把脸贴在瓮口说话,尾音被泡得发软:......他们写了别人......忘了我......
周志国的手开始抖,扩音器掉在地上。
他扑过去捡起,指甲在铁皮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这次他听清了,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尾音打着颤:......我在井里等了三十年......
井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身后的老井。
月光落在水面上,原本静得像镜子的井水正泛着细微波纹,倒映的月亮被扯成碎银。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张寡妇来打水时说的话:这水最近喝着发腥,像泡了铁锈。
天蒙蒙亮时,陈青山的自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后车架的自名箱撞出声。
他昨夜串了五个村,给老人们送炭条和画纸,此刻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可一想起西头村王老汉家院角突然绽放的野菊,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直到他把自名箱往所里木桌上一放。
嗡——
铜箱发出蜂鸣。
陈青山的手悬在箱盖上方,能清晰感觉到掌心的震动,像有只蜜蜂被困在金属壳里。
他连开三个箱子,每个都在震,箱壁上还多了细密的裂纹,像冰面裂开的缝。
这不对。他翻出记录本,上面记着每个自名箱对应的村落和编号。
手指划过墨迹时,他突然顿住——这些共振的箱子,编号尾数都是单数,而单数箱对应的是1959年红莲疫爆发时的重灾村。
他冲进资料室,翻出积灰的档案袋。
1959年净水县死亡名单上,总共有三百七十二人。
可最近三个月登记的自主记名只有三百五十五份。
他拿铅笔在名单上划拉,数到第十七下时,笔尖地断了——十七个名字,没有被任何家庭收录。
李德发,外乡货郎,死在东头村破庙;赵二狗,赵铁柱亲弟,烧埋在南山坡;李招娣,十四岁,投井自尽......他念着念着,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这些名字旁都画着红圈,标注着不洁之死:疫死的被嫌晦气,自尽的被说克亲,外乡的连牌位都进不了祠堂。
刘桂香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发颤。
她蹲在灶屋的草堆旁,怀里抱着赵家的家史册,纸页脆得像晒干的树叶,翻到那页时,突然卡住了。
铁柱他爹,赵大山;铁柱他娘,王秀兰;长子,赵铁柱......她数着,指甲在后面的空白处抠出个洞。小叔呢?她扭头问刚端着搪瓷缸进门的丈夫,赵家子辈该有两个,你爹不是说过有个小儿子?
赵铁柱正往缸里倒热水,听了这话手一抖,水溅在裤腿上:娘说过不许提。他蹲下来想把她拉起来,那孩子是得疫死的,烧得只剩把灰......
可家史该记全的!刘桂香把本子往他怀里一塞,你教学生写记得的人,自己倒先忘了亲弟弟?
夜里,刘桂香被冷汗浸透了后背。
她梦见灶前站着个少年,穿的蓝布衫烧出几个洞,嘴唇焦黑得像被火燎过。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手指一直指着墙角的米缸——那是她昨天刚埋了小叔牌位的地方。
我错了。她抓着被角哭出声,不是故意要忘的......
孙玉兰把画纸递给田小满时,指尖还沾着铅笔灰。
她这三天画了七张画,张张都是井底的蓝衣女孩。
前两张女孩还牵着她的手,第三张开始就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哭。
姐姐你看。她踮着脚,用铅笔尖戳了戳画里的井壁,这里有字。
田小满凑近看。
画纸是粗糙的毛边纸,铅笔痕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可顺着孙玉兰指尖的方向,十七个名字正歪歪扭扭地爬在井壁上:李德发、赵二狗、李招娣......
和陈青山查的名单一样。田小满的手指抖得握不住画纸,这些被二次遗忘的人,根本没走。
月光爬上祠堂飞檐时,田小满提了盏马灯往井边去。
她怀里揣着陈青山连夜抄的名单,纸页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
井边的草叶上还沾着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可她顾不上,蹲在井沿边,把名单凑近马灯:李德发——
井水翻涌。
赵二狗——
水面浮起血丝,像有人往井里倒了碗红墨水。
李招娣——
血浪突然炸开,无数张脸从水里冒出来:有焦黑的唇,有溃烂的脸,有被井水泡得肿胀的眼。
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
田小满跪坐在地,名单撒了一地。
她哭着去捡,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一张苍白的脸贴了上来,是李招娣,十四岁的投井姑娘:你说我,我才肯走......
风掠过祠堂,所有自名箱同时轻响。嗡——嗡——像无数人在哼同一支曲子,混着田小满的哭声,在夜空里荡开。
刘桂香裹着被子坐在炕头,听见了那阵轻响。
她摸黑翻出藏在米缸里的小木牌——是她白天偷偷刻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赵二狗之位。
窗外的月光照在牌位上,她突然想起梦里少年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像要把三十年的委屈都烧出来。
明天......她把木牌贴在胸口,明天我就去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