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混着牛圈里牛粪的味道。
我躺在硬板床上。
眼皮沉得像压了两块巨石,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如豆的油灯光线在眼前晃动。爹佝偻的背影,堵在门口,旱烟一明一灭,烟雾缭绕,把他愁苦的脸掩映在一片朦胧中。
四弟望梁忙里忙外。罗一手留下的安神汤只剩下一个碗底,静静地放在桌子上。
我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冷的时候,像光着身子躺在腊月间的雪地里,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牙齿磕得咯咯响。热起来时,又像被架在火上烤,五脏六腑像泡在开水里,喉咙干得直冒烟。
迷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口黑井边。
只见井水“咕嘟咕嘟”地翻着泡,一只泡得惨白肿胀的手猛地伸出水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朝着我的脸抓来!我想喊,却发不出声,想跑,脚像被钉在地上。
“……呃……啊!”
我猛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爹!二哥又打摆子了!”
望梁向一直抽着闷烟的爹叫道。
爹急忙把烟掐灭,几步跨到床边,粗糙温热的大手按住我冰凉的额头,又摸摸我滚烫的脖子,回头叫望梁再给我加床被子。又吩咐望梁再去熬碗姜汤!并叮嘱要滚烫的!
望梁忙着拿来被子又忙着去熬姜汤,三个人折腾得一晚都没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爹抹了一把脸,就去坡上寨里找刘佐化先生。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不是罗一手那几副药能解决的。
大约午饭时分,寨子里传来狗咬声,不一会,院外传来爹和人说话的声音,我知道是爹把刘佐化先生请来了。
刘佐化先生一见到我这个样子,不用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上次在他家给我退煞惨胜就领教了。
刘佐化先生没多说,径直走到我的床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我颈侧,又翻看我眼皮,眼神凝重。
“煞气缠身,魂灯飘摇。”
他声音低沉。
然后不容置疑地嘱咐爹——
“灶王爷不安,门神也压不住了。得赶紧做法事,先把‘家宅’这道防线稳住,再把他自个儿的‘阳气’扶起来。不然,等那东西彻底占了窍,就麻烦了。”
他指挥着爹和望梁。
“把娃挪到堂屋正中,头朝东脚朝西。准备一盆清水,要井里刚打上来的。再找三根新筷子,一碗白米。”
爹和望梁赶紧照做。
我被搬到了堂屋里,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软绵绵地只能任由摆布。
堂屋的地面冰凉,我躺在铺了干草和旧棉絮的地铺上。
刘佐化先生从神龛里先取出三炷线香,就着油灯点燃,插在临时充当香炉的瓦罐里。青烟笔直上升,他对着四方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像是请祖师爷护法。
然后,他拿起一叠黄表纸,一支朱砂笔,蘸了碗里的鸡冠血,飞快地在纸上画着弯弯曲曲的符咒。
笔尖“沙沙”划过纸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画好符,他拿起那碗望梁端来的白米,走到大门口,抓一把米,一边念咒一边朝门外黑暗中撒去,像是在打点游荡的“孤魂野鬼”,请它们让路。接着,他又抓米撒向屋内四周,布下结界。
做完这些,他回到我身边,对爹说:“按住他,莫让他乱动了。”
爹和望梁一左一右,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和腿。
刘佐化先生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张画好的血符,贴在自己额前,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他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魂魄。
他拿起一根新筷子。
蘸了清水,在我额头、胸口、手心脚心快速点过,每点一下,就低喝一声:“净!”
冷水激得我一哆嗦。
随即,他拿起另外两根筷子,双手各执一根,在我身体上方约一寸的地方,从头到脚缓缓移动,像是在探测什么。当筷子移到我心口位置时,那两根筷子竟微微颤抖起来,仿佛碰到了无形的阻碍!
“在这了!”
刘佐化先生低吼一声,放下筷子,拿起一张血符,猛地拍在我心口!
“呃啊——!”
我身体剧烈一弹,像被烧红的火钳烙到,发出无声的惨叫!一股冰冷的、带着井底淤泥腥臭的气息从我口鼻中猛地喷出!
与此同时,贴在我胸口的符纸瞬间变得焦黑,边缘卷起!
“好凶的煞!”
刘佐化眉头紧锁,毫不迟疑,又拿起一张符,这次直接蘸上鸡血,“啪”地拍在我额头!
我眼前一黑。
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我的脑袋,无数纷乱的画面闪过:井水翻涌、惨白的手爪、杨二妞(或者说那邪物)狰狞的脸、娘模糊的背影……它们搅成一团,要把我的意识撕裂!
“李明七!喊他!喊他名字!把魂叫住!”刘佐化先生对爹大喊。
爹扑到我耳边,声音极大,用尽全力:“川娃!望川!回来!爹在这里!望川——!”
望梁也帮着喊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在他们的呼喊声中,刘佐化先生动作不停。他端起那碗清水,含了一大口,对着我的脸,“噗”地一声喷出一道水雾!
冰凉的水珠砸在脸上,我猛地一激灵,混乱的脑海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多了丝清明。
刘佐化先生趁机拿起最后一张、也是用鸡血画得最复杂的一张符,直接塞进我微微张开的口中,低喝:“吞下去!用你的阳气化了它!”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涩味在口中弥漫。
我本能地想吐,却被刘佐化先生捂住嘴。他眼神严厉,带着不容抗拒的神情。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符纸卡在喉咙,火烧火燎的疼。
就在这时,我右手掌心的烙印猛地灼痛起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像有根烧红的铁钉往里钉!与此同时,我怀里那个疑似娘的针线包也骤然发热!
“嗬……!”
我喉咙里发出怪响,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又重重摔回地上。
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那符纸所化的热流和掌心、怀里的灼热混在一起,在体内横冲直撞,与那股阴寒的煞气激烈地搏斗。
刘佐化先生紧紧盯着我。
看到额角有了汗。他快速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小铜铃,在我头顶、耳边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像无形的锥子,一下下敲打着附在我身上的邪煞。
“邪魅小鬼滚出去!”
刘佐化先生一声暴喝,将铜铃猛地扣在我心口!
“噗——”
我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腥臭难闻。
我浑身仿佛被抽空,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