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不见了,家就像一间被抽掉大梁的瓦房,先是漏风,接着漏雨,最后眼看就要塌。
大妹李常妹,是家里第一块被拆下来,拿去堵窟窿的砖。
我从双胞洞回来后的那个傍晚,刚走到寨口,就看见我家院外围着三两个邻居,正朝着里面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怜悯和议论的神情。我心里一紧,加快脚步。
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大妹常妹蹲在屋檐下,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肩膀一耸一耸的。爹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她,只是一个劲地抽烟,那烟雾浓得化不开,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像个快要燃尽的灰堆。
屋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热气。
我没出声,默默地把绳索柴刀靠在墙边。常妹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烂桃子。她看见是我,慌忙用袖子擦脸,可眼泪越擦越多。她比我小四岁,今年刚满二十,原本是爱说爱笑的年纪,可娘不见了,她脸上的笑容就像被风给抹去了。
“哥……”她的嘴唇做出这个口型,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怯怯地看了一眼爹的背影。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她嘴唇哆嗦着,还没做出更多口型,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肺管子掏出来。咳完了,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嘴唇快速而干瘪地开合着,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焦躁和麻木的神情,虽然听不见,但我能看出那绝不是好话。
常妹一看,眼泪掉得更凶了,死死咬住嘴唇,肩膀缩得更紧了。
我明白了。有人来给常妹说媒了。
晚上,说媒的婆子来了。她坐在我家堂屋唯一一张完好的凳子上,我看到她眉毛飞动,双手不停地比划,嘴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仿佛都要溅出来。她时而拍胸脯,时而做出数钱的动作。
我看常妹躲在里屋门后,透过门缝,能看到她惨白的脸和不断用袖子抹眼泪的动作。
爹闷着头,嗯嗯啊啊地点着头,嘴唇翕动,但脸上没有一点光彩,最后几乎是逃一样地把媒婆送出了门。
媒婆一走,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常妹不哭了,她走出来,开始默默地扫地。
她矮小的背影,看着让人心疼。
我知道,她心里有人。是邻寨一个小伙子,以前来我们塘边寨走亲戚时认识的。那后生还托人带来过一块花手帕。可那时候,娘犹犹豫豫,没上心,人家也放弃了。
现在,娘不在了。
出嫁那天,简单得不像个喜事。
常妹只穿了一件平时爱穿的衣服。来接亲的,只有那后生和他一个堂兄弟,手里提着两瓶酒,包里有几盒饼干。
常妹出门前,走到我面前,眼睛还是红的。
她看着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她伸出手,紧紧握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指指屋里的爹,又指指我,最后用力地摆手,脸上露出极度担忧和无奈的表情。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转身,跟着那两个人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捏着那个还有她体温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三个煮熟的鸡蛋。
爹始终没出屋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天池边通往外界的尽头。
寨子里偶有几个邻居看热闹,看着她们消失,也都散了各自回家,但一边走,一边对我们家摇头。
院子里一下子空得吓人。
我走回屋,看见爹还蹲在刚才常妹哭过的屋檐下,头埋在两膝之间。肩膀微微耸动。
我看着手里那三个温热的鸡蛋,又想起双胞洞里那块转瞬即逝的蓝布。
我找娘,是想把这个家圆回来。
可娘还没找到,这个家,却已经塌得更快了。
以前,常妹在家时,总会比比划划地在我面前表演,我们之间早已能用哑语交流,那时的那个家是活的,充满生气的。现在,她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爹两个闷葫芦,还有满屋子冰冷的空气。
娘不在了,他把自己的女儿,像泼水一样,泼出了这个家门。
下一个,会轮到谁?
是小妹,还是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