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爬过窗棂时,他的呼吸已经轻得像一片纸。床前堆着的房产证、存折、孩子们哭红的脸,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了。
年轻时总觉得人活一世,得攥紧些实在的东西。为了多占半间宅基地,和邻居红过脸;为了升职,在领导面前说过同事的闲话;母亲临终前想喝口热粥,他却嫌医院食堂的粥贵,买了袋冷牛奶应付过去。那时只觉得是“会算计”,是“懂变通”,如今这些事却像生锈的铁锚,一个个沉在胸口。
意识渐渐飘起来,身体变轻了,轻得能穿过床板。那些房产证、存折,还有孩子们的哭声,都留在了床上,像遗落在地上的尘埃,再也抓不住了。可胸口的铁锚却没跟着变轻,反而越来越沉。他低头去看,那些“算计”“刻薄”“冷漠”,竟都化作了具体的形状——邻居家那半间宅基地的墙皮,同事委屈的眼神,母亲接过冷牛奶时颤抖的手,此刻都凝成了灰黑色的锁链,一环环缠在他的灵魂上。
锁链越收越紧,带着一股阴冷的拉力,往地下拖拽。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只有这些锁链是真实的,是跟着他的。它们不说话,却比任何声音都清晰地告诉他:你带不走房子,带不走钱,带不走亲人的眼泪,只有这些,这些你亲手种下的恶业,会像个引路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巷子口的风穿堂而过,吹得窗纸沙沙响。他最后望了一眼窗外——老槐树还在,邻居家的炊烟也升起来了,可这些人间的烟火气,再也与他无关了。只有那串灰黑色的锁链,拖着他,往越来越深的黑暗里坠去。暮色漫进山神庙时,我正撞见他倚着供桌打盹。可定睛再看,那哪是打盹?他早从梁上垂下来,蛛丝似的缠住他四肢,正一点点往皮肉里钻。他那件月白长衫鼓胀如帆,皮下有青影流动,像老树盘根般顺着血脉游走。我刚要唤他名字,他忽然抬起头——面皮仍是那张俊秀的脸,眼角却沁出松脂般的黄泪,顺着下颌凝成琥珀色的坠子。
你看,它在学我笑。他扯着嘴角,发出的却是松涛般的呜咽。那些从他七窍钻出来的白气在他掌心聚成小球,忽而化作我儿时梳的双丫髻,忽而变作他送我的玉佩模样。我后退半步,墙根的老松便无风自动,松针簌簌落满我肩头,带着腥甜的腐土味。
他猛地抓住我手腕,指节凉得像冰。掌心里的白气倏地钻进我袖口,在我臂弯绕出三个青圈。别跑呀。他凑到我耳边轻喘,呼出的气息里全是松针的碎渣,它说,要把你也酿成松香。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变得乌青,像他一样长出半寸长的倒刺,而供桌上的签筒正自己摇晃,掉出一支刻着字的竹签。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她坐在地板上,指尖还残留着手机屏幕的余温。刚刚按下确认注销时,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直到看见账号已删除的灰色小字,才缓缓松开。手机被她随手扔在沙发角落,像扔掉一块滚烫的烙铁。
窗外的风卷起枯叶,在玻璃上划出细碎的声响。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没有点赞提示音,没有私信震动,只有老式挂钟在墙上咔嗒咔嗒地走着。她起身把窗帘拉严,房间瞬间暗下来,只有书桌上的小台灯亮着暖黄的光。
茶几上还放着昨天没吃完的半块面包,她拿起来慢慢啃着,忽然想起以前总在抖音上看别人做美食教程。现在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砖头。她把面包屑扫进手心,走到阳台撒给麻雀,几只灰扑扑的小鸟蹦跳着啄食,发出啾啾的叫声。
也许这样也不错。她靠在门框上想。没有那些虚浮的赞美,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恶意评论。衣柜里的衣服够穿,冰箱里还有牛奶和鸡蛋,楼下便利店24小时开着。她找出落了灰的织针,拆开去年没织完的毛衣,银亮的针脚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安静地铺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