块柔软的手帕，指尖残留着对方递过来时轻微的触感，鼻尖萦绕着那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这香气与他熟悉的汗味、土腥味截然不同，像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谢…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微弱，几乎被周遭的嘈杂所淹没。脸颊依旧滚烫，窘迫感并未因对方的善意而消退，反而更加尖锐——他竟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不用客气。”陈阳站起身，拍了拍手，笑容温和而疏朗，“你是新生吧？哪个系的？东西多吗？需要帮忙吗？”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眼神清澈，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只有同学间的自然关怀。
“政法系…祁同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却依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飞快地用那块手帕擦了擦手上溅到的水渍，然后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还回去——已经脏了。
陈阳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笑了笑：“手帕你留着用吧。暖水瓶别担心了，我正好要去报到处那边，帮你处理一下。”她说着，很自然地弯腰，帮他把散落在地上的脸盆、牙膏等杂物捡起来，放进摔瘪了的搪瓷脸盆里。
“不…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能处理…”祁同伟急忙说道，一种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想要拒绝。他不想欠人情，尤其是不想欠她的。
“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陈阳的语气很轻松，不容置疑地帮他拿起那摞书，“走吧，宿舍楼在那边，我顺路。”
她抱着书，走在前面，白色的裙摆在路灯下划出轻盈的弧度。
祁同伟只好端起脸盆，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他看着前方那个窈窕而自信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寒酸的衣着和怀里磕瘪了的破脸盆，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勒越紧。
一路无话。只有校园里喧嚣的人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广播声。
陈阳似乎很熟悉流程，到了报到处，她跟一个负责的学生干部低声说了几句，又指了指祁同伟。那个干部看了祁同伟一眼，点了点头，果然没有要求赔偿，只是登记了一下，就又拿了一个新的暖水瓶给他。
“谢谢…学姐。”祁同伟接过新暖水瓶，低声道谢。他猜测陈阳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
“不客气。你是住三号楼吧？政法系新生男生宿舍在那边。”陈阳指了指一个方向，“需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知道路了，谢谢学姐！”祁同伟连忙拒绝，语气甚至有些急促。他不能再承受更多她的好意了，那会让他无地自容。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笑容依旧温和：“那好，你自己小心点。再见，祁同伟同学。”
“再见，学姐。”祁同伟几乎是仓促地应了一声，然后抱着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朝着宿舍楼走去。
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敢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陈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竟然出了一层细汗。和她的短暂接触，比走几十里山路还要累人。
那块手帕还攥在手心，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扔掉，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仿佛藏起了一个不愿被人窥见的、关于窘迫和温暖交织的秘密。
找到三号楼，爬上指定的楼层，推开宿舍门。
一股汗味、脚臭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宿舍是标准的八人间，上下铺，已经来了五六个人，各自忙着铺床、整理行李。
他的到来，让宿舍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着他的穿着、他手里崭新的暖水瓶和那个显眼的破脸盆。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淡漠，也有不易察觉的…轻慢。
一个穿着时髦运动服、正在往上铺扔行李的高个子男生，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新来的？哪个专业的？”
“政法系，祁同伟。”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哦，同班。”那男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继续忙自己的去了。态度说不上坏，但也绝不算热情。
祁同伟默默地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空铺位，是靠近门口的一个下铺。这个位置通常不太好，容易被打扰，但他并不在意。
他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旧衣服，母亲塞的吃食，还有那包用手帕紧紧包裹的、沉甸甸的学杂费。他将钱小心翼翼地锁进刚刚领到的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储物柜里。
他的动作沉默而迅速，与宿舍里其他几个谈笑风生、互相派发香烟的男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关于各自的家乡，关于高考分数，关于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关于刚刚看到的漂亮女生…他们的语气轻松而自信，带着一种天然的、未曾被生活磋磨过的优越感。
祁同伟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他只是埋头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将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这样就能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为自己构筑起一个安全的角落。
那个高个子男生，叫王海，似乎是本地人，性格外向，很快成了宿舍里的中心人物。他发了一圈烟，轮到祁同伟时，祁同伟摇了摇头：“谢谢，不会。”
王海也没在意，自顾自点上，吐了个烟圈，笑道：“哥们儿几个，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兄弟了！晚上我请客，咱们出去下顿馆子，熟悉熟悉！”
其他几个人纷纷叫好。
王海看向祁同伟：“祁同伟，一起去吧？”
祁同伟的心脏紧了一下。下馆子？那要花多少钱？他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有用处，绝不能浪费在这种不必要的应酬上。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谢谢，不了，我…我吃过了，而且还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宿舍里的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王海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强求：“行吧，那你看家。”
语气平淡，却无形中划出了一道界线。
祁同伟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这一次，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他不在乎，只是重新低下头，假装整理床铺。
晚上，王海带着其他几个室友嘻嘻哈哈地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祁同伟和另外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同样沉默寡言的男生。
那男生叫张诚，来自另一个偏远的县城，家境似乎也很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各自沉默。
祁同伟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冷窝头和咸菜，就着凉白开，默默地吃着。冰冷的食物咽下去，带着一种苦涩的滋味。
窗外，是省城璀璨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窗内，是冰冷的窝头和难以排遣的孤独。
强烈的落差感再次袭来。
但他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情绪里太久。吃完简单的晚饭，他拿出崭新的法学教材，摊开在桌上。
既然别无倚仗，唯有埋头苦读。
知识，是唯一公平的，也是他唯一能紧紧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武器。
台灯下，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只有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他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自卑与窘迫，才能感受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
室友们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和喧闹。祁同伟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了。他闭着眼，假装睡着，听着他们意犹未尽地谈论着餐馆的菜色、价格的昂贵以及路上看到的女生。
那些话题，离他无比遥远。
第二天开始，正式上课。
祁同伟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永远是听得最认真、笔记记得最详细的那个。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不仅仅是法学专业课，凡是能选的、能听的讲座和课程，他都不放过。
他的勤奋和出色的成绩，很快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但在同学中间，他却显得有些孤僻和不合群。
他不参加任何需要花钱的集体活动，不去聚餐，不看电影。除了必要的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
有人背后议论他“穷酸”、“孤傲”、“只知道死读书”。
偶尔，他也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飘进耳朵里。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笔，更加用力地在纸上书写。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放纵的资本。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
图书馆成了他的避难所和乐园。这里安静，平等，只要有借书证，就能汲取人类智慧的精华。他不仅看专业书，也看经济、历史、人物传记…他疯狂地拓展着自己的认知边界，试图更好地理解这个时代，寻找更多的机会。
偶尔，他会在图书馆或者校园里遇到陈阳。
她总是和几个女生在一起，或者在认真看书，或者轻声讨论着什么。每次看到她，祁同伟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快跳几下，然后立刻低下头，或者转向另一个方向，避免与她视线接触。
他记得她的帮助，感激她的善意。但那一次狼狈的初见，以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的身份鸿沟，让他无法鼓起勇气上前坦然地道一声谢。
那份感激，混合着自卑、羞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原主记忆深处的悸动，变得复杂而沉重。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她自信从容的笑容，看着她与同学融洽地相处，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更加发奋地读书。
唯有埋头，才能让他暂时忘记这一切。
唯有变得优秀，或许…或许才能稍微挺直一点腰杆，才能有朝一日，能够坦然地对她说出那声“谢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仓惶逃避。
这条路很孤独，也很苦。
但这是他选择的，唯一能走的路。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