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半。
在暗红色天幕下,踩着乾裂的土地和硌脚的碎石,闻着空气中永远散不去的辐射尘和腐臭味,走了整整两天半。
卡恩的状态越来越差。腿上的伤虽然被我那诡异的蓝色能量强行癒合了,但似乎留下了某种隐患,走路时总是不自觉地拖着,速度越来越慢。更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消耗,对环境的警惕,对变异生物的防备,还有… 对我这份如影随形的、非人存在的恐惧,几乎榨乾了他最後一点精力。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空洞,只有在发现潜在威胁时才会短暂地闪过一丝属於老练生存者的锐利。
我始终跟在他身後十几米的地方,像个没有重量的幽灵。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休息,甚至不需要刻意隐藏,这片废土上的大多数威胁,在感知到我所散发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属於更高层次生命的气息时,就会本能地退避三舍。这让我们的旅程意外地“顺利”,但也让卡恩愈发不安。他宁可面对实打实的枪战和搏杀,也无法适应这种源於未知的、死寂的平静。
第三天下午,当我们翻过一道布满锈蚀金属残骸的山脊时,前方地平线上,终於出现了一片与荒凉废土格格不入的、杂乱而丑陋的建筑群轮廓。
锈水镇。
与其说是个镇子,不如说是一个依偎在一条早已乾涸、只留下宽阔河床的古老河道旁的巨大垃圾堆。各种废弃的车辆、集装箱、破烂的预制板房和歪歪扭扭的铁皮棚屋胡乱地堆砌在一起,形成了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巢穴。镇子周围用锈蚀的铁丝网和削尖的木桩草草围了一圈,几个简陋的了望塔上晃动着持枪的人影。几缕肮脏的烟柱从镇子各处升起,混入浑浊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加复杂的恶臭——劣质燃料的烟气、未处理的污水、腐烂的食物以及… 拥挤人群的体味。
即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片区域散发出的混乱、贫瘠和挣扎求生的气息。
“到了。” 卡恩停下脚步,拄着枪,望着那片镇子,脸上没有任何回到“文明”世界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警惕。“妈的,味道还是这麽冲。”
他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为难。“你这样子… 直接进去肯定不行。镇口有守卫,虽然大多是凑数的混混,但眼睛不瞎。我们得等天黑,找条小路摸进去。”
我点了点头,没有异议。我的感知已经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个锈水镇。镇子里大约有几百个生命信号,大部分都很微弱,充满了疾病和饥饿的特徵。有几个能量反应稍强,应该是镇子的武装头目或者像“蠍尾杰克”这样的角色。镇子的防御很松散,漏洞百出,对我而言形同虚设。但卡恩是对的,没必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在山脊背风处找了个隐蔽的凹坑,一直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废土的夜晚寒冷刺骨,暗红色的天空被墨汁般的黑暗取代,只有几颗模糊的星辰点缀其间。锈水镇亮起了零星的火光和更加昏暗的灯光,像是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余烬。
“走吧。” 卡恩低声道,他熟悉地带着我绕到镇子侧面,那里有一段铁丝网被人为剪开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口子,外面堆着垃圾作为掩饰。我们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镇子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肮脏和拥挤。狭窄泥泞的街道两旁,是挤挤挨挨的棚屋,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和醉汉的呓语。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个黑影在角落里警惕地打量着我们,但看到卡恩手里的狙击枪和我这明显不好惹的架势(我刻意收敛了气息,但体格和隐约的蓝色纹路在黑暗中依然显眼),都选择了沉默。
卡恩似乎对这里很熟,他带着我在如同迷宫般的小巷里七拐八绕,避开了几处有守卫晃荡的主要路口,最终停在了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由生锈的集装箱改造而成的建筑前。集装箱的门是一块厚重的、满是污渍的防弹塑料板,旁边有个不起眼的窥视孔。门上方用红漆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蠍子的图案,蠍尾高高翘起,格外醒目。
“就是这儿了。” 卡恩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厌恶,“‘蠍尾’杰克的窝。这老狐狸,鼻子比狗还灵,心比蠍子还毒。待会儿我来说话,你… 尽量别开口。”
他走上前,没有敲门,而是用枪托在集装箱壁上很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三长两短。
过了好一会儿,窥视孔滑开,一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在後面扫视着我们。目光在卡恩身上停留了一下,似乎认出了他,然後立刻落到了我身上,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谁?” 一个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门後传来。
“秃鹫帮的卡恩。找杰克谈笔生意。” 卡恩沉声道。
里面沉默了几秒,然後是铁链滑动的声音。厚重的防弹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一股混合了劣质菸草、酒精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怪味扑面而来。
“进来。只准你俩。” 那声音说道。
我们侧身挤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挂在顶棚、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报废的电子元件、生锈的武器零件、脏兮兮的瓶瓶罐罐,还有几个锁着的金属箱子。一个乾瘦、佝偻、穿着油腻皮围裙的老头坐在一张破旧的金属桌子後面,手里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造型奇特的小刀。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两颗浸在浑水里的玻璃珠,不停地打量着我们,特别是我。
这就是“蠍尾”杰克。他身上的能量反应很弱,但透着一股老练和狡诈的气息。
“卡恩… 呵,还没死在外面?” 杰克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烂牙,声音带着嘲弄,“怎麽?捡到宝了?这位… 朋友,看着可不像一般人啊。” 他的目光像钩子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我裸露皮肤那些若隐若现的蓝色纹路上停留了很久。
卡恩挡在我身前半步,语气生硬:“少废话,杰克。这位先生需要进‘破碎穹顶’,乾净点的路子。你开个价。”
杰克慢悠悠地放下小刀,拿起桌上一个脏兮兮的杯子,喝了一口里面浑浊的液体。“进穹顶?哈!你以为那是菜市场?现在查得严得很,尤其是对这种… ‘特别’的货色。”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最近风声紧,‘铁心秩序’的那帮混蛋鼻子灵得很,到处搜捕‘异常体’。你这朋友,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所以来找你。” 卡恩不耐烦地说,“别绕圈子。”
杰克眯起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风险太大… 价钱嘛…” 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带上了一丝隐晦的贪婪,“…除了常规的武器弹药,医疗品… 我对这位先生本身,也很感兴趣。或许… 可以让我抽点血?或者… 取一小块组织样本?就一点点,用於… 研究。”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老东西,果然没安好心。他把我当成了某种罕见的变异标本。
卡恩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枪。“这不可能!杰克,你别太过分!”
杰克耸耸肩,摊开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就没得谈咯。你们可以走了,就当没来过。不过… 我建议你们动作快点,我听说,‘铁心秩序’的巡逻队,明天一早就要到锈水镇‘例行检查’了。”
他在施加压力。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卡恩呼吸急促,眼神挣扎。我知道,他在权衡。是冒着被这个老狐狸觊觎的风险答应条件,还是面对“铁心秩序”更加直接的威胁。
就在这时,我向前迈了一步,越过了卡恩。
我的动作很轻,但瞬间吸引了房间里所有的注意力。杰克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微微後仰,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桌子底下——那里肯定藏着武器。
我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桌子上那盏摇晃的煤油灯。
然後,我伸出了一根手指。
没有接触,只是对着那跳动的火苗,轻轻地,虚空一点。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朵橘黄色的火苗,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掐灭,连一丝烟都没有留下。整个集装箱内部,顿时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
黑暗中,响起了杰克压抑的、带着惊骇的抽气声,还有卡恩紧张的呼吸。
几秒钟後,我再次轻轻一点。
噗。
煤油灯的火苗,又毫无征兆地重新燃起,彷佛从未熄灭过一样。只是光线似乎比刚才更加稳定,不再摇晃。
我收回手指,平静地看向脸色煞白、额头冒出冷汗的杰克,用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的声音开口:
“谈生意,可以。”
“碰我,不行。”
“你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