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将微凉的夜风和小区门口昏黄的光线隔绝在外,却关不住车厢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阮糖背靠着冰凉的真皮座椅,紧紧贴着车门,尽可能拉开与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距离。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上的线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刚才冲下车的勇气,在重新坐进这个密闭空间、被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包围的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后知后觉的、冰冷的惧意和一种被强行拖拽回笼的屈辱。
引擎没有立刻启动。江沉也没有说话。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阮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驾驶座方向辐射过来的、冰冷而沉重的视线,正牢牢地钉在她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像带着倒刺的冰棱,刮过她的皮肤,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他在看什么?
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后悔刚才那句冲动的警告?还是觉得她不知好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这沉默拉得无比漫长。窗外的景物静止不动,他们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令人煎熬的玻璃盒子里。
终于,这种令人发疯的寂静被打破。
不是引擎的轰鸣,也不是礼貌的询问。
江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从每个字缝里渗透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烦躁和……某种近乎偏执的质问:
“为什么……又要和他吃饭?”
他的语调很平,甚至没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重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阮糖的心上。
阮糖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昏暗中,他的侧脸依旧冷硬,下颌线紧绷,目光直视着前方空荡的街道,并没有看她。但那份压抑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质问,却如同实质的浪潮,汹涌地拍打过来。
为什么……又要和他吃饭?
他果然在在意这个。在意到抛下秦薇,一路追到这里,用命令的方式把她叫上车,然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抛出这个如同拷问般的问题。
一股混合着委屈、荒谬和终于被点燃的怒意,“腾”地一下在阮糖胸口炸开。
凭什么?
他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质问她?他有什么资格?
她和他是什么关系?上司和下属而已!他凭什么对她的私人社交指手画脚?就因为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关照”和拦截?就因为他今天可能(仅仅是可能)因为她而提前离席?
长期积压的困惑、试探得到的暧昧回应、今晚目睹他与其他女人共餐的刺痛、被他强行命令上车的屈辱、以及此刻这毫无道理的质问……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终于烧到了尽头,引爆了她一直小心隐藏的、属于“阮糖”的那份倔强和勇气。
她转回头,不再躲避,那双总是含着怯意或笑意的杏眼,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江沉冷硬的侧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
“那你呢?”
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投入了压抑的深潭。
江沉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转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阮糖深吸一口气,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她几乎是豁出去了,将心底那个盘旋已久的、让她刺痛又困惑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声音比刚才更响,也更冷:
“那你为什么和秦小姐吃饭?!”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阮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背包带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紧紧盯着江沉的侧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江沉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像是电影慢镜头一样,转过了头。
那双总是深邃冰冷的眼眸,此刻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海面,晦暗不明,翻涌着惊涛骇浪。里面清晰地映照出阮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倔强瞪着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刀,直直刺入她的眼底,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心思。他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像是被触及逆鳞、濒临爆发的凶兽。
两人在昏暗的车厢内对视着。
一个眼中燃烧着委屈的怒火和豁出去的勇气。
一个眼中沉淀着冰冷的怒意和即将失控的风暴。
火花,在无声的对峙中噼啪四溅。
没有言语,却比任何争吵都更激烈。视线在空中激烈碰撞、撕扯,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质问、不甘和那丝清晰的刺痛。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震动、被反将一军的愕然,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逼仄的车厢里,温度却在无声地攀升,那是情绪剧烈摩擦产生的热量。
江沉的胸膛微微起伏,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已经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显露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惊涛骇浪。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或许是被她这出乎意料的反击噎住了,或许是被自己内心翻腾的情绪堵住了喉咙,又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质问有多么站不住脚,多么的双重标准。
阮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倔强地回视着他,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刚才那句反问用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勇气,她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冷,却又有一股奇异的、挣脱了某种束缚的畅快感。
原来,把话说出来,直面他的强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原来,他也会因为她的一句反问,而露出这种近乎失语的表情。
僵持。
令人心悸的僵持。
直到窗外,一滴雨水,“啪”地一声,毫无预兆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细密的雨丝迅速连成了线,在玻璃上蜿蜒滑落,模糊了窗外昏黄的灯光和静止的景物。
雨声渐起,淅淅沥沥,打破了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和对峙。
这突如其来的雨,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两人之间噼啪作响的无形火花上。
江沉猛地转回头,不再看她。他发动了引擎,雨刮器开始左右摆动,刮开玻璃上的水痕。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雨刮器规律的摩擦声。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也没有再质问她。
更没有解释。
只是沉默地,将车缓缓驶离了小区门口,重新汇入被雨水打湿的、朦胧的夜色车流中。
目的地,依旧是她的家。
但这一次,车内的气氛,与来时已然截然不同。
来时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单方面的压迫。
此刻,是激烈交锋后的、更加复杂难言的死寂。
一场失控的质问,换来了一场更加失控的反问。
谁也没有得到答案,却都将最尖锐的问题,抛给了对方。
雨水冲刷着车窗,也仿佛冲刷着两人之间那层本就脆弱不堪的伪装和距离。某些一直被小心回避的真相和情感,似乎在这雨夜疾驰的车厢内,被猝不及防地掀开了一角,露出其下汹涌而危险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