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落地的那一刻,整个院子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不吹,叶不动,连狗都不叫了。
那三支线香烧出的烟,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拽,笔直地钻进土里,像针线缝进布面,一丝不乱,一缕不断。
我盯着香头那点红光,手指不自觉地发抖。
这不对劲。
烟不该往下走,更不该这么稳。
可它就这么走了,还走得坚决。
黄师傅没说话,只低头看着地面,眼神像在读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字。
他忽然抬脚,用鞋尖在香烟入土的位置画了个圈,动作轻得像是怕惊了什么。
“就这儿。”他说。
大嘴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块地,眉头立刻皱起来。
“土松过。”他说,“最近动过。”
钱伟脸色变了:“有人先来过?”
“不一定。”黄师傅摇头,“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出来。”
这话一出,没人接。空气一下子沉下去,压得人喉咙发紧。
猴子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那……现在咋办?”
“挖。”黄师傅说,“尸骨不现,魂不得安。香引了路,就得走到底。”
大嘴二话不说,抄起靠在墙边的铁锹就开挖。
土不算硬,但越往下,气味就越不对。
起初是潮泥味,接着混进一股子腐腥,像是烂肉泡在水里泡久了的味道。
猴子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两步,我站在原地没动,可胃里已经开始翻。
坑越挖越深,大嘴的节奏慢下来,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
他怕碰坏尸骨,更怕……碰上不该碰的东西。
突然,铁锹“铛”地一声,像是磕到了硬物。
大嘴整个人僵住,手停在半空,锹头悬在土里。
他没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挖到了。”
我们全屏住了呼吸。连钱伟都站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坑。
大嘴慢慢把土拨开,露出一块发黑的布料,像是衣服的残片。
再往下,一根手指形状的白骨从泥里探出来,指尖朝上,像是在抓什么。
“是手……”猴子声音发颤,“她……她是埋着的?”
黄师傅没看他,只从怀里掏出一把红绳,又从布包里拿出一把黄香,还有一把黑伞——就是那种老式油纸伞,伞面发乌,边角磨损得厉害,看着比人岁数还大。
他把伞撑开,倒插在坑边,伞口朝下,像接什么东西。
然后绕着坑撒了一圈黄香,每根间隔一寸,不多不少。
最后,他抽出红绳,在伞骨上缠了七圈,另一头垂进坑里,轻轻搭在那截白骨上。
“午时。”他抬头看天,“阳气最盛的时候,才能锁魂。早了,阴压阳,压不住;晚了,阳退阴进,魂就飘了。”
我们没人敢问细节。
时间一点点爬向中午,太阳升到头顶,晒得人后脖颈发烫。
可这热,却暖不到心里。
黄师傅从布包里取出一张草纸,上面用朱砂写着“郭薇”两个字。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划了根火柴递过去。
纸点燃的瞬间,风忽然回来了,卷着灰烬打着旋儿往上冲。
可那根红绳却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往下拽,紧接着,整条绳子像活了一样,顺着伞骨往回收,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啪”地一声,全缩进了伞柄里。
伞微微震了一下。
猴子结结巴巴地开口:“这……这就……锁上了?”
没人回答他。
黄师傅收了伞,合上,拍了拍伞面,像是拍一个人的肩。
他把伞递给我:“拿着。别撒手,也别打开。午夜之前,必须让它在阴气最重的地方待够三个时辰。”
我接过伞,入手冰凉,像是刚从井里捞出来。
可更怪的是,明明什么都没装,却沉得离谱。
“为什么是我?”我问。
黄师傅看着我,眼神复杂。
“因为你看见了白袍三兄弟。”他说,“他们让你活下来,不是没原因的。”
我愣住。
钱伟低头看了看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快十二点了。”
黄师傅没再说话,只转身收拾东西。
我们谁也没动,像是被钉在原地。
直到他背起包,才缓缓吐出一句:“现在,你们得想办法让这件事……看起来像一场意外。”
他走后,我们站在原地,没人说话。
太阳还在头顶,可我却觉得天已经黑了。
那把黑伞静静躺在我手里,沉得像压着一条命。
我们把黑伞带回了殡仪馆的值班室,藏在了锅炉后面的夹墙里。
那里阴气重,常年不见光,黄师傅说这是“压魂最稳的地方”。
我守了一下午,眼睛没离过那道墙缝。
伞就靠在砖上,黑得发暗,像吸了太多夜色,连影子都比别的东西浓。
可不到两小时,警笛就响了。
刘俊带着人来得很快,说是接到匿名举报,说土凹村后山有“异常挖掘”。
他穿一身藏蓝警服,脸上挂着笑,可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时,都像刀子刮骨。
大嘴站在院门口抽烟,手有点抖;猴子躲在我身后,一句话不敢说;凡子则一直低着头,双手死死抱着那个布包——里面是那把黑伞。
“谁挖的坑?”刘俊问。
“我。”大嘴把烟掐了,抬头,“前几天发现地里有异样,怀疑是野狗刨的,就顺手挖了挖。”
“哦?”刘俊挑眉,“挖出什么了?”
“没。”大嘴摇头,“土太湿,挖到半截就停了。”
刘俊没说话,踱步到后院,看了眼那个被重新填平的坑。
他蹲下,抓了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忽然问:“最近谁来过这儿?”
没人应。
凡子喉结动了动,但我看见他手指收紧,布包的边角被攥出了褶皱。
我知道他在忍——忍着不开口,忍着不看那伞。
可越是这样,我越怕他崩溃。
“郭薇怎么样了?”刘俊忽然转向凡子。
“还在昏迷。”凡子声音哑,“医生说……可能是脑供血不足。”
刘俊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们这些人啊,总爱往危险的地方跑。”他拍了拍凡子肩膀,“回去吧,别乱动土。真有事,警方会查。”
人走后,天已经擦黑。
凡子靠在值班室门框上,整个人像被抽了筋。
他缓缓打开布包,看了一眼伞,又迅速合上,像是怕惊醒什么。
他的手一直在抖,可眼神却出奇地稳。
“她在我手里。”他喃喃,“只要伞不坏,她就不死。”
我没说话。
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安慰自己,而是一种近乎执念的确认。
午夜,黄师傅来了。
他穿一件灰布衫,脚不沾地似的走进屋,谁都没看,径直进了停尸房旁边的偏房——那里被清空了,只摆一张木桌,桌上放着郭薇的生辰八字、一撮头发,还有那把黑伞。
门关上,蜡烛点起。
我们守在外头,听不到声音,却能感觉到什么在发生。
空气变沉,呼吸都像在吸湿棉。
大约半小时后,门开了。
黄师傅走出来,脸色灰白,额角全是冷汗。
他扶着门框喘了口气,然后说:“成了。魂已归体,明天天一亮,她就会醒来。”
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嘴拍着胸口念阿弥陀佛,钱伟甚至哭了。
凡子没动,可他的眼眶红了,嘴唇哆嗦着,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他抱起黑伞,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睡着的孩子。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
我被一阵铃声惊醒。
是手机铃——老式的来电旋律,一声接一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声音来自凡子的口袋。
他猛地坐起,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显示三个字:
郭 薇
他盯着那名字,脸一瞬间褪成惨白。
我看见他喉头滚动,像是想喊,却发不出声。
床上,郭薇仍躺在那里,呼吸平稳,双眼紧闭,昏迷未醒。
可手机还在响。
一声,又一声。
像有人在另一个世界,执着地敲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