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从井口踉跄跑回值班室,脚底那股阴湿还贴着皮肉,像有东西顺着鞋底往骨头里钻。
泥纹没干,我一眼就认出来——和井边地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可我明明没踩过那儿。
凡子已经在等我了,脸色比纸还白。
监控屏幕亮着,画面停在子时十五分,正是我蹲下伸手拿鞋的那一刻。
他把回放调到慢速,手指点着屏幕边缘:“林哥,你看你的影子。”
我凑近,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的身影清清楚楚投在地上,可就在那六双白布鞋旁边,影子里多出了一双鞋的轮廓——第六双。
它原本是平躺的,但在镜头里,那影子缓缓立起,鞋尖朝前,像是有人刚穿上它站了起来。
最怪的是光源。
月光从左上方照下来,影子该往右斜,可这双鞋的影子却垂直落在正下方,仿佛头顶有盏看不见的灯。
“不止这个。”凡子低声说,切换到红外模式。
画面顿时变了。
灰烬飘起的轨迹,在热感成像下泛着微弱磷光,像夜虫爬行的残影。
那些灰最终落向井口,拼成“接班”二字的位置,恰好对准地下老火葬场通风口上方。
那个口子早就封死了,可红外图显示,那一片地表温度比周围低了七度,像是下面有什么在吸热。
“这不像闹鬼……”凡子声音压得极低,“像有人在用整座建筑当纸,一笔一笔写名字。”
我没说话。
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在想。
我们殡仪馆不是普通的殡仪馆。
档案本、考勤表、火化记录……这些纸上的字,会不会根本不是人写的?
而是一边烧着尸骨,一边用灰、用血、用魂,一笔一笔刻进现实里的?
第二天清晨,雾还没散,黄师傅就来了。
他拄着桃木拐杖,一身灰布褂子沾着露水,进门一句话没说,直奔井口。
绕了三圈,撒下一把炒熟的黑豆。
豆子落地时还跳了两下,接着安静。
可没过几分钟,其中七粒突然发黑,表面浮出霉斑,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气。
黄师傅蹲下,用拐杖尖拨了拨那几粒黑豆,眉头拧成疙瘩:“井里不干净。不止死孩子,还有‘录名’的笔在动。”
“录名?”
“名字写进活人簿,魂就归岗。”他抬头看我,“你们这儿的考勤本,是不是从不扔?哪怕人死了,名字也留着?”
我猛地想起王师傅说过的话:“守夜人,死了也算在岗。”
黄师傅冷笑一声:“那就是‘活体登记’。人还在喘气,名字已经进了阴册。鞋印是引路符,谁踩上了,脚底就会留下‘签到’的印子。等钟声响起二十四下,最后一声拖得像哭——你就得自己把鞋穿上。”
他掏出一枚清代铜钱,压在井沿裂缝处。
铜钱边缘刻着“乾隆通宝”,可正面却被人磨平,重新刻了四个小字:不得录我。
“今晚子时前,谁都不能碰那六双鞋。”他说,“否则……你就是下一个穿进去的人。”
我刚回到值班室,李春花来了。
她穿的是卫生所的蓝布衫,手揣在口袋里,指节发白。
看见我,她嘴唇动了动,才掏出一部碎屏手机:“这是青山最后一次来包扎时落下的。我没敢交出去……系统说他已经‘调岗’,可他那天疼得直冒汗,手上有道新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过。”
我接过手机,屏裂得厉害,但还能开机。
短信记录里,草稿箱有一条未发送的:
“小舟,我听见钟声了,二十四声,最后一声拖得像哭……他们在叫我穿鞋。”
下面配了张照片。
模糊,昏暗,像是用颤抖的手拍的。
地点是锅炉房后墙角落,一堆废弃的铁皮桶旁边。
一双白布鞋静静摆在那儿,鞋尖朝内,像是等人来穿。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监控里消失的那双,六双之一。
可照片拍摄时间,是吴青山“调岗”前两个小时。
我盯着那张图,手指发凉。
他不是自己走的。
他是被叫走的。
而那双鞋……早就等在那里了。
凡子站在我身后,轻声问:“锅炉房后面,我们从来没去过吧?”
我摇头。
那边是老火葬场的通风井旧址,墙塌了一半,常年堆着杂物。
没人去,连清洁工都绕着走。
可现在,那双鞋出现在那儿,拍下来,又留在他的手机里——像是特意留给我看的。
下午,我独自去了锅炉房后墙。
铁皮桶还在,地面有拖拽痕迹,泥土松动。
我蹲下,伸手摸了摸墙根,指尖忽然一刺——有东西嵌在砖缝里。
是一小片布条,白色,粗麻质地,和井边的童鞋材质一模一样。
我把它攥进掌心,转身时,余光扫过墙角地面。
那里原本该是荒草丛生,可现在,泥土微微凹陷,印着半个鞋印。
湿的。
像是刚有人站过,又悄悄退走了。
我猛地抬头,四顾无人。
风也没起。
可我听见了——极轻的一声,像是鞋尖点地。
叩,叩。
两下。
像在等我站进去。
我攥紧布条往回走,心跳没平,雨就来了。
午后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像有人在上面跺脚。
我刚进档案室,就听见头顶“滴答”一声。
抬头一看,屋顶漏水了。
水珠正巧落在那台老打印机上。
机器忽然嗡地一震。
屏幕亮了。
出纸口缓缓吐出半张湿纸。
我冲过去捡起来,字迹被水泡得扭曲,像蚯蚓爬过:
“吴青山)雨还在下,打得档案室屋顶噼啪作响,像有人在上面踩着碎玻璃踱步。我死死攥着那半张湿纸,手指被泡得发白,字迹在水渍里扭动,像活过来的虫子——“林小舟”三个字,就那么赫然排在最后。
吴青山死了,名字被“归编”了。
而我,成了替补。
脑子里猛地炸开孙会计那天烧照片时的嘶吼:“死人自己来填名字!”
原来不是疯话。
那些名字,从来不是我们写的。
是它们自己爬上纸的,借着灰、借着水、借着活人的气息,一笔一划,把自己登记进岗。
我转身就往外冲。
风裹着雨抽在脸上,我顾不上疼。
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锅炉房后墙,那双鞋——它不是等吴青山穿的,它是等我来的。
它早就拍下来了,留给我看,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在名单上。
穿过院子时,积水漫过脚踝,忽地撞见王师傅。
他蹲在值班室门口,拿扫帚一下下刮着地上的水,动作慢得像在扫骨灰。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却透亮,像是早知道我要去哪。
“你以为你在查真相?”他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你只是在帮他们把名字写得更清楚。”
我僵在原地。
他没再说话,只低头继续扫水,仿佛刚才那句根本不是人该说的。
可我已经听懂了——每翻一页档案,每看一眼监控,每一次靠近井口,都是在确认。
都是在签名。
都是在说:我在这儿,我接班。
我不信。
我不认。
我继续往锅炉房跑。
子时快到了。
天空黑得像烧焦的纸,雷声闷在云里,一声没响。
井口就在眼前,六双白布鞋静静摆着,像六具缩小的尸体。
我咬牙蹲下,伸手去拿最外侧那双——只要毁了它,或许就能断了这“引路符”。
手还没碰到鞋面,脚踝猛地一紧。
不是绳子,不是藤蔓。是泥。
井边的积水混着黑土,突然变得粘稠,像沥青般缠上来。
我挣扎着想抽腿,却感觉那泥里有东西在动——一截苍白的小手,从湿土中钻出,五指蜷曲,顺着我的裤管往上爬,冰得像冻尸的触感。
我喉咙发紧,几乎喊不出声。
再抬头,六双鞋不知何时全转了过来,鞋尖齐刷刷对准我。
最外侧那双缓缓张开,鞋口黑洞洞的,像一张嘴在等我伸脚进去。
不能动。不能退。
就在那小手即将攀上我膝盖时,井外传来三声铜铃。
清脆,短促,破雨而来。
黄师傅站在井沿外,一身灰布褂被雨浸透,手里铜铃轻摇,口中念着我听不懂的调子,像是哭丧,又像是唱咒。
他扬手甩出一张黄符,火光乍起,幽蓝如鬼火,映得他满脸沟壑都在跳动。
《破录诀》。
我趁那小手一颤,猛地往后一挣,摔倒在泥里。
鞋没拿到,可我活下来了。
我喘着气往后爬,直到背抵上墙。
可当我抬头看自己影子时,血全凉了。
影子还在井边,一动不动。
而那影子里,一双白布鞋已完全成形,鞋口朝上,正缓缓离地——
像有人穿上了它,开始走。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黄师傅走过来,把铜铃塞进我手里,手心烫得吓人。
“名不录,则魂不缚。”他盯着我,一字一句,“他们怕的不是死人,是你还没写上去。”
我没懂。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必须烧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