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丘陵地带,一处隐蔽的沿海山谷。
篝火在夜色中摇曳,映照着几十张疲惫而警惕的脸。这里是姜生带领的铁砧港幸存者们在黑塔袭击后的临时栖身地——不是什么避难所,只是一片还算平缓的坡地,几棵歪斜的树提供了些许遮蔽。
人们裹着简陋的毛毯或衣物,围坐在火堆旁,分享着今天从附近溪流捞上来的几条瘦小鱼和采集的野果。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偶尔的咳嗽声,以及远处海浪拍岸的单调回响。
姜生坐在人群边缘的一块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块冰冷的烤鱼,却一口未动。
她的目光穿透夜色,投向东方那片深沉的天空。
三个小时前,那里曾有过光芒。
不是阳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仿佛来自世界本身的光——青蓝色的净化之光,暗红色的毁灭之光,橙色的地火之光,还有…那道来自西方天际的、如同星尘般洒落的、温暖到令人想落泪的意念之光。
她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一战。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海语者”与生俱来的、对海洋能量与大规模情绪波动的感应。当深海君王那恐怖的意志在数百公里外的海渊中完全苏醒时,海洋本身都在颤抖。她感知到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毁灭欲望,仿佛整个海洋积累的残酷与痛苦都化作了实体,要吞噬一切。
然后,她感知到了那道青蓝色的光芒。
林汐。
还有那道沉稳如山脉、精准如机械的能量波动。
陈默。
她们就像两颗燃烧的流星,毫不犹豫地撞向了那片毁灭的黑暗。
更让姜生感到震撼的,是那道来自西方天际的“祝福洪流”。那里面,有她无法理解的、遥远的、陌生的人们,隔着千山万水传递而来的善意与期盼。微弱,却纯粹得如同初雪。
她“听”到了林汐在意识深处传递的共生理念——不是强硬的征服,而是温柔的“围栏”,是“连接”与“理解”的尝试。她也“看”到了陈默如何以非人的冷静和计算力,去拆解、瘫痪君王那复杂的能量网络。
还有那座飞行的山——偕明丘。
它在君王掀起的能量海啸中摇摇欲坠,屏障破碎,山体开裂,却始终不曾后退。它承载着六十多人的希望,承载着林汐和陈默的决心,承载着来自远方的祝福,像一支脆弱却又无比坚硬的箭,刺向了神明的咽喉。
最后那惊天动地的崩解。
君王身躯的碎裂。
沉入深海的暗红核心。
以及…那座山拖着残破之躯,摇摇晃晃却依然坚持着脱离战场的背影。
姜生闭上了眼睛。
她记得林汐和陈默离开铁砧港前,那个黎明。林汐握着她的手,眼睛亮得如同晨星:“姜姐,谢谢你。我们会找到一条路,一条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路。”
那时的姜生,只是点头,心里却存着疑虑。她见识过太多人性的黑暗,也深知这片末世海洋的残酷。共生?连接?听起来美好,却像是泡沫般虚幻。
但今天,她亲眼见证了泡沫撞碎岩石,却没有破碎。
她们做到了。
以几乎毁灭自身的代价,暂时封印了一个足以灭世的恐怖存在。
可代价呢?
姜生能清晰地感应到,东方那片海域上空,那座山的能量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屏障大面积破损,生命活动迹象降至冰点,那两道她熟悉的气息——林汐和陈默——更是微弱得几乎要熄灭。
她们赢了,却也输了。
至少暂时,她们失去了继续航行的能力,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暴露在所有潜在的威胁之下。
而她自己呢?
姜生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也是密钥的持有者。
第六类:适应\/再生。
比起第一类的毁灭,第二类的控制,第七类的共生…她的能力似乎更加“无害”,更加“实用”。能促进生命体的快速恢复与进化,能在绝境中创造生机。
但也是因此,她更懂得隐藏。
因为她知道,这种能力一旦暴露,会引来怎样的觊觎。黑塔会想抓她去培养更强大的战士或奴隶;某些野心家会想利用她建立不死的军队;甚至那些绝望的人们,也会把她当作能治愈一切的“神迹”,将她拖入无尽的索取与依赖的漩涡。
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只在最关键的时刻——比如救活阿鲸,比如远程稳定林汐和陈默的伤势——才动用。
她守着铁砧港的族人,守着这片海岸线,用最务实、最隐蔽的方式,试图在夹缝中求存。
可是…
姜生抬起头,看向火堆旁那些熟悉的面孔——老渔民陈伯,抱着孩子低声哼歌的春嫂,默默修补渔网的小海,还有那些眼神里依旧残留着黑塔袭击恐惧的年轻人。
他们信任她,跟着她逃到这荒僻的山谷,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而她能做什么?
她可以帮他们处理伤口,可以试着改良附近的作物让它们长得更好,可以感知附近海域的危险提前预警。
但她能保护他们免受黑塔的下一次袭击吗?能让他们不再挨饿受冻吗?能像林汐和陈默那样,为他们建造一个可以安心称之为“家”的地方吗?
姜生看着自己粗糙但还算有力的双手。
她有种深深的、近乎痛苦的无力感。
她感应到了东方的求助——那座山需要能量,需要修复,需要时间。而她自己,也岌岌可危。
她想帮忙。
但以什么方式?亲自带着阿鲸去送能量?可她的族人怎么办?暴露自己的位置和能力,会不会引来更大的灾祸?
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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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篝火渐熄。
大多数人都蜷缩在简陋的庇护下睡去,只有两个年轻人还在放哨,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山谷入口和海岸方向。
姜生离开人群,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走到了山谷深处一处隐蔽的岩洞前。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从外面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伸手拨开藤蔓,走了进去。
岩洞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地面有一个不大的水潭,与外界海水通过地下裂缝连通。水面上方,巨大的阴影缓缓浮动。
呼——
悠长、低沉、带着某种奇异共鸣的呼吸声在岩洞中回荡。
一双灯笼般大小的、泛着温润蓝光的眼睛,在黑暗的水面下亮起。
阿鲸。
姜生救活的、也是她最深的秘密伙伴。
经过第六类密钥的影响和深海环境的自然进化,这头变异鲸鱼的体型已经远超同类,体长接近四十米,皮肤呈现出深蓝与银灰交织的奇异光泽,背鳍上生长着仿佛天然能量回路的发光纹路。它的智慧也远超普通鲸类,能够理解复杂的情感和概念,与姜生有着近乎心灵感应的深度连接。
姜生走到水潭边,蹲下身,将手浸入微凉的海水中。
阿鲸庞大的头颅缓缓浮出水面,光滑湿润的皮肤轻轻蹭过姜生的手和手臂,传递来关切与安慰的情绪。
“你感觉到了,对吗?”姜生低声说,声音在岩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阿鲸发出一声低鸣,音调中带着悲伤和一丝…敬畏。
它在深海游弋,对君王觉醒的感受比姜生更直接、更强烈。那是铭刻在海洋生物基因深处的、对顶级掠食者的天然恐惧。但它也感受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那两道渺小却璀璨的光芒,如何联手撼动了那不可一世的巨物。
“她们做到了我们不敢做的事。”姜生的声音有些发涩,“她们直面了最危险的东西…而我,却还在这里躲藏。”
阿鲸用鼻尖轻轻顶了顶姜生的手心,传递来“不是躲藏,是保护”的意念。它记得姜生是如何在铁砧港抵挡黑塔,如何组织族人撤离,如何在最危险的时刻动用那份隐藏的力量去救援远方那两个燃烧的生命。
姜生苦笑。
“是啊,保护。可我现在…保护得了谁?”
她的目光看向岩洞外隐约透进来的星光。
“林汐和陈默…还有那座山上的所有人,她们现在非常脆弱。屏障碎了,能量快没了,她们就像一只受了重伤、连呼吸都困难的巨兽,飘在天上,谁都能去踢一脚。”
“我想帮她们。”
这句话说出来时,姜生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望。
不是出于单纯的善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共鸣。
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不是躲藏,不是妥协,不是小心翼翼地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是像林汐那样,以连接为武器;像陈默那样,以理性为骨架;像那座山那样,承载着共同的梦想,去飞,去闯,去对抗那些看似不可战胜的黑暗。
可是…
“我的族人怎么办?”姜生闭上眼睛,“我带他们离开铁砧港,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如果我冒险去东方,如果我在路上被黑塔或者别的什么发现…他们能在这片山谷里支撑多久?”
阿鲸沉默了。
巨大的身躯在水中缓缓摆动,泛起圈圈涟漪。
过了许久,它发出一串复杂而悠长的鸣音,意念中传递来一组破碎的画面和情绪:
深海君王沉没的坐标点附近,能量逸散造成了小范围的“富集区”,那里可能会有大量被君王力量催化的、但失去控制的变异生物和能量结晶…
姜生感受海水带来的消息,东方海域上空,偕明丘的飘移轨迹似乎受到残余地脉能量的微弱牵引,正缓慢地向东南方向,也就是…接近这片海岸线的方向飘来…
还有,从西北方向,隐约传来的、属于黑塔的、充满掠夺欲望的能量波动,它们似乎也在观望,在等待…
姜生猛地睁开眼睛。
“你是说…君王沉没点附近,可能有‘资源’?而偕明丘,正在朝我们这边飘?”
阿鲸肯定地低鸣。
“黑塔也在盯着…它们在等什么?等偕明丘彻底坠落?还是在找机会抢夺君王遗留的东西?”
姜生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一个危险,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她不能丢下族人不管。
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座山坠落,看着林汐和陈默的努力付诸东流。
或许…她不需要亲自去东方。
或许,她可以换个方式。
“阿鲸。”姜生站起身,眼神变得锐利,“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去君王沉没点附近,但不是核心区——太危险了。去边缘地带,寻找那些能量逸散形成的‘富集区’,收集一些…安全范围内的能量结晶,或者捕捉一些被催化但未完全变异的、可以食用的生物。”
阿鲸抬起巨大的头颅,蓝眼睛注视着姜生,传递来“明白,但风险”的意念。
“我知道有风险,所以你要小心,一旦感觉到任何异常,立刻撤退。”姜生的手按在阿鲸冰凉的皮肤上,“我们需要那些东西。不是给我自己用,是…为可能到来的客人,准备一份‘礼物’。”
“然后。”姜生的声音压得更低,“我需要你沿着偕明丘可能的飘移轨迹,去探查。保持距离,不要被任何探测发现。确认她们的状态,确认她们是否…真的在向我们靠近。”
“如果她们来了,如果她们需要帮助…”
姜生深吸一口气。
“那我们或许可以…在不暴露我们自己的情况下,提供一些支援。”
不是亲自现身。
不是暴露位置和能力。
而是在黑暗中,当一个看不见的盟友。
用阿鲸作为信使和搬运工,用这片海岸线作为可能的临时落脚点,用君王沉没点的“遗物”作为修复的资源。
这很冒险。
这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但姜生看着阿鲸那双信任的眼睛,看着岩洞外那些沉睡的族人的方向,再想起东方那片天空下,那座残破却依然在飞的山…
她做出了决定。
“去吧,老朋友。”姜生拍了拍阿鲸的头颅,“小心点。我等你回来。”
阿鲸发出一声低沉的、坚定的鸣叫,庞大的身躯缓缓沉入水中,只留下几圈渐渐扩散的涟漪。
姜生站在原地,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良久未动。
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第六类密钥的微光,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弱而持续地搏动着。
适应,再生。
或许,不仅仅是让生命恢复原样。
或许,也包括…在绝境中,找到新的连接方式,长出新的枝叶,开出新的花。
她转身走出岩洞,重新掩好藤蔓。
夜色依旧深沉。
但东方的天际线,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的、灰白色的光。
黎明,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