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这座冀州的重镇,在经历了城外那场尸山血海的惨烈决战之后,仿佛一头受了致命重伤、蜷缩起身体的巨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高达四丈的城墙之上,往日迎风招展、蛊惑人心的“黄天”旗帜变得稀疏了不少,且大多残破不堪,守城的黄巾军士卒们蜷缩在垛口之后,眼神中失去了狂热,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恐惧、物资匮乏的焦虑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城下,汉军营寨连绵数十里,将广宗城围得水泄不通,但营中却也没有了决战前那种摩拳擦掌、积极备战的紧张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平静和缓慢恢复的元气。
卢植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而务实。巨大的广宗城防图悬挂在中央,卢植一身常服,眉头微锁,听着麾下将领们的汇报。
“启禀中郎将,”负责清点战果和损失的军需官捧着厚厚的竹简,声音低沉,“上月决战,我军虽获大胜,阵斩、俘获贼众近四万,然……自身伤亡亦极为惨重。各营汇总,阵亡将士八千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两千三百余,轻伤者不计。战马、军械损耗巨大,尤其是箭矢,已不足支撑一场大规模攻城战。眼下各部均在休整补充,战力恢复恐需时日。”
另一名负责工程营建的校尉接着禀报:“末将已督率辅兵及俘获的降卒,加高加固了围城营垒,挖掘壕沟,设置拒马,断绝了广宗城与外界的陆路联系。然,广宗城高池深,存粮据悉尚可支撑数月,张角妖言惑众,城内抵抗意志仍未完全崩溃。若强行攻城,我军缺乏足够的攻城器械,且士卒疲惫,恐伤亡难以估量。”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面露难色。上一战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几乎打光了北军五校的老底子,如今虽围住了广宗,却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发动致命的最后一击。
卢植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诸位所言,皆属实情。我军新遭大战,亟待休整,确不宜即刻强攻。然,张角新败,精锐尽丧,龟缩孤城,已成瓮中之鳖。其势已衰,其粮终有尽时。我军虽疲,然大势在我!”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传令各营:一,严密封锁广宗四门,多设岗哨游骑,绝不可使一兵一卒、一粒粮食入城!二,各部轮番休整,加紧操练新兵,修复军械,尤其是打造攻城器具,以备不时之需。三,每日派小队人马至城下呐喊挑战,疲敌心神,乱其军心。四,遣使招降,言明胁从不问,分化城内贼众。五,广布斥候,监控冀州其余郡县黄巾残部动向,防其来援。”
他环视众将,语气转为肃杀:“我军要做的,便是扎紧篱笆,熬鹰!熬到张角粮尽援绝,军心涣散!届时,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可一鼓而下!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准擅自出战,违令者,斩!”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诺,心中稍安。卢植的策略老成持重,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另外,”卢植看向耿武,语气温和了许多,“武儿,你部‘武毅营’此战伤亡最重,立功亦最伟。允你部优先休整补充,所需兵员、军械,可优先向军需处申领。阵亡将士抚恤,务必从优、从速发放。”
“谢师父体恤!末将明白!”耿武出列躬身。他知道,这是卢植对他和“武毅营”的特别照顾,也是对他功劳的肯定。虽然围城战暂时用不上骑兵主力,但休整补充、恢复战力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的日子,广宗战场进入了一种奇特的“静坐战争”状态。汉军不再发动大规模进攻,只是牢牢地将广宗城围住,每日例行公事般地派兵到城下骂阵挑衅。城内的黄巾军也似乎被打断了脊梁,除了偶尔放几支冷箭,再无出城野战的勇气。双方隔着城墙和壕垒,陷入了一场比拼耐力和后勤的漫长消耗战。
就在广宗前线暂时陷入僵局之际,千里之外的东汉帝都洛阳,却因为卢植的一道八百里加急捷报,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洛阳,南宫,德阳殿。
时值常朝,但殿内的气氛却并非庄严肃穆,反而显得有些沉闷和诡异。龙椅上,年仅二十八岁的汉灵帝刘宏,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龙袍,却显得无精打采,一只手支着额头,眼皮耷拉着,时不时偷偷打个哈欠,显然对底下大臣们的奏对毫无兴趣。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西园那些新选入宫、娇媚可人的采女身上去了。
御阶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外戚集团,与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宦官“十常侍”集团,正为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或是含沙射影地互相攻讦,或是为了些许钱粮分配争吵不休。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看似为国事操劳,实则多是争权夺利,打压对方。而那些清流士大夫们,则大多眉头紧锁,或沉默不语,或偶尔出言劝和,却显得人微言轻。整个朝堂,弥漫着一股腐朽、颓靡的气息。
灵帝被吵得头晕脑胀,正欲找个借口退朝,却见一名黄门侍郎手持一份插着羽毛的紧急公文,匆匆入殿,跪地高呼:“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北中郎将卢植,自广宗前线送来捷报!”
“捷报?” 灵帝原本昏昏欲睡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总算来了点能让他提神的消息。毕竟,黄巾造反,搅得天下不宁,也让他这皇帝当得不安生。他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道:“念!快念给朕听听!”
侍立在一旁的中常侍张让,立刻迈着小碎步上前,从黄门侍郎手中接过军报,展开后,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臣北中郎将卢植,顿首再拜,谨奏陛下:仰赖陛下天威,祖宗庇佑,我军于冀州广宗城外,与贼首张角主力决战。贼众十余万,负隅顽抗,凶焰滔天。初,贼依仗人众,猛攻我军阵线,我军浴血奋战,伤亡颇重,战线几度动摇,危如累卵……”
听到“伤亡颇重”、“战线动摇”,灵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何进与张让等人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殿内气氛略显紧张。
张让继续念道:“……然,当此危急存亡之秋,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有陇西郡守耿嵩之子、臣之门下弟子、校尉耿武,临危不惧,洞察战机,亲率麾下精锐铁骑‘武毅营’,自侧翼决死突击,直捣张角中军!该员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于万军之中,血战百余合,杀伤无算,一举击溃贼酋本阵,致使张角胆裂,仓皇败退入城!贼军由是全线崩溃!是役,阵斩逆贼三万有余,俘获万余,缴获辎重器械堆积如山!张角主力,至此丧失殆尽,困守孤城,指日可破!此诚陛下神武所致,亦乃耿武等将士浴血奋战之功也!臣谨此上奏,为有功将士,恳请天恩!”
念到最后,张让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夸张的渲染。
“好!好!大捷!卢爱卿果然是我大汉栋梁!”灵帝听完,顿时眉开眼笑,抚掌大悦。他才不关心具体死了多少人,过程多么凶险,只要结果是“大捷”,逆贼“溃败”,他就高兴。这足以让他向天下人炫耀,向祖宗交代,也能让他继续安心地在后宫享乐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天威浩荡,逆贼授首!” 何进、张让等文武百官,无论内心作何想法,此刻都齐刷刷地躬身道贺。毕竟,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对稳定眼下动荡的局势,对各方势力,都有好处。
灵帝高兴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问道:“咦,张让,刚才战报里说,那个……那个率骑兵冲阵,叫什么……耿武的?是何处人士?何等来历?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勇力?”
张让久在宫中,消息灵通,加之战报中已有提及,连忙躬身回答:“回陛下,此子名耿武,乃是陇西郡人氏。其父耿嵩,现任陇西郡守,为官清正,颇有名声。这耿武嘛……说起来,祖上可是大大的有名,乃是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建威大将军、好畤侯耿弇的嫡系后人!”
“哦?耿弇之后?”灵帝眼睛更亮了。他虽然昏庸,但对光武中兴的故事还是知道的,云台二十八将更是如雷贯耳。听到耿武是名将之后,顿时觉得这胜利更添了几分“天命所归”的色彩,也对这个年轻的将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将门虎子,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如此骁勇!卢爱卿奏请叙功,诸位爱卿以为,该如何封赏这耿武啊?”
皇帝金口一开,方才还一片和气的朝堂,瞬间又暗流涌动起来。
大将军何进率先出列,他身为外戚之首,又统领天下兵马,自然想将这样的勇将拉入自己麾下。他拱手道:“陛下!耿武此战,勇略过人,扭转战局,功莫大焉!依臣之见,当超擢其为骑都尉,加爵关内侯,令其统率一部精锐,以备日后荡平余寇!” 骑都尉已是比二千石的高官,足见何进的拉拢之意。
“陛下,臣以为不妥!” 何进话音刚落,一名清流御史便出言反对,“耿武虽勇,然年纪尚轻,资历浅薄。骤升高位,恐难以服众,亦非培养人才之道。依制,可升其为校尉,假裨将军号,赐金帛厚赏,以示恩宠即可。” 清流们向来重视资历和程序,不喜越级提拔。
“哼,迂腐之见!” 立刻有与何进亲近的武将反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黄巾肆虐,正需此等锐气之士!耿武立此奇功,若封赏过轻,岂不令前线将士寒心?”
宦官集团的首领张让,眯着眼睛,心中也在飞快盘算。他既不想让何进轻易得到这员猛将,也不想完全得罪卢植和那些清流。他尖声开口道:“陛下,老奴以为,大将军与诸位大臣所言,皆有道理。耿武之功,确需重赏,以激励将士。然,其年少资浅,亦需考量。不若……折中一下,擢其为偏将军,秩比二千石,仍暂隶卢中郎麾下效力。待其再立新功,徐图升迁。如此,既可彰天恩,又不违体制,更能使卢中郎用其所长。陛下以为如何?”
张让此议,看似折中,实则老辣。偏将军位在校尉之上,是名副其实的高级将军号,足以显示恩宠,又未直接给予何进想要的实权兵权(仍归卢植节制),同时也没完全驳斥清流的资历论,给了个“徐图升迁”的台阶。
灵帝本来就没太多主见,只觉得两边吵得烦,见张让提出了一个似乎大家都勉强能接受的方案,便懒得再费神,挥挥手道:“嗯,张常侍此言甚合朕意!就依此议!擢耿武为偏将军,赏金百斤,帛千匹!其余有功将士,着卢植一并列功奏上,兵部议功封赏!退朝!”
“陛下圣明!” 众臣齐声高呼,心思各异。何进略有不满,但也不好再争。清流们觉得偏将军还是高了点,但皇帝已开口,也只能接受。
就这样,一道封赏的诏书,随着新的嘉奖令,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离开了洛阳,向着遥远的广宗前线飞驰而去。而“偏将军耿武”这个名字,也随着这场大捷和超擢的恩宠,首次真正进入了帝国高层视野,开始引起各方势力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