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罗切尼宫深处,那间被誉为“国家大脑”的橡木书房,今夜的气氛与往常不同。厚重的窗帘并未完全拉拢,允许一丝冬夜的寒月清辉渗入,与壁炉内跃动的暖色火光在波斯地毯上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皮革和蜂蜡抛光剂混合的沉稳气息,但今夜,又多了一丝金属和电线的味道。
书房中央,那张巨大的、承载着无数历史决策的办公桌被暂时移开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人瞩目的新奇装置:一支缠着防喷罩的、锃亮的麦克风,如同一个沉默的金属花朵,从一堆错综复杂的电线和真空管设备中探出。这是国家广播电台最新、也是最先进的移动录音及直播设备,此刻,它那冰冷的电子眼正对准着坐在高背椅上的埃德尔一世。
国王穿着他常穿的、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深色便装,神情平静,甚至比面对议会争吵时更为松弛。只有离得最近的侍从,才能看到他搭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以及他目光扫过那份摊开在膝上的手写演讲稿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鹰隼锁定目标前的锐利光芒。这不是一份讲稿,更像是一幅战略地图,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划出的重点线和旁注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
广播电台的工程师,一个额头冒汗的年轻人,正小心翼翼地做着最后的调试。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拆解炸弹,生怕一丝杂音玷污了这历史性的时刻。宫廷秘书和新闻官静立在一旁,如同雕塑,只有偶尔交换的眼神流露出内心的紧张。他们知道,陛下即将进行的,并非一次寻常的演说,而是一次直接越过议会、越过报纸、越过所有中间阶层的,对罗马尼亚灵魂的直接叩问。这是一场豪赌,筹码是国王积累至今的威望,赌注是整个国家的民心向背。
“陛下,还有五分钟。”工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埃德尔微微颔首,目光再次垂落于稿纸。那些文字在他脑中早已滚瓜烂熟,但他需要最后确认每一个词的分量,每一处停顿的时机。他要说的,不是经济学理论,不是法律条文,而是最朴素的利害关系,是能点燃最底层民众心中那团火的直接呼唤。
与此同时,在罗马尼亚的各个角落,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与不安在弥漫。
在布加勒斯特拥挤的工人区,低矮的公寓楼里,一家老少围在简陋的木桌旁,桌上那台崭新的、还带着油漆味的“罗马尼亚之声”牌收音机,是家里最珍贵的财产。男主人,一个手臂粗壮、脸上刻满风霜的冶金厂工人,熄灭了劣质烟卷,示意吵嚷的孩子们安静。女主人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困惑与敬畏。他们不懂什么“国有化”,什么“宪法危机”,但他们知道,国王,那个带领国家打赢了战争、让他们能吃上饱饭的国王,今晚要直接对他们说话。
在特兰西瓦尼亚新收复的乡村,皑皑白雪覆盖着田野和农舍。村民们——许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从埃德尔一世的土地改革中受益的自耕农——聚集在村公所唯一那台靠蓄电池供电的收音机前。老人们叼着烟斗,眼神浑浊却专注;年轻人则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对他们而言,布加勒斯特是遥远的,议会是陌生的,只有国王和土地是实在的。
在雅西、克拉约瓦、康斯坦察……在无数个城镇和村庄,类似的场景正在上演。小酒馆里停止了喧哗,商店提前打烊,人们守在各种型号、新旧不一的收音机前。这种新兴的科技产物,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将分散在喀尔巴阡山两侧的千万颗心,短暂地连接在无形的电波之中。
当然,也有不同的场景。在奥尔蒂亚公爵灯火辉煌的宅邸客厅里,留声机播放着莫扎特的乐曲,几位核心圈子的成员端着白兰地,脸上带着或嘲讽或凝重的神情,听着壁炉旁那台昂贵进口收音机里传出的、广播员预告国王即将演讲的声音。布勒蒂亚努伯爵冷笑一声:“他要亲自下场乞讨民意了。”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们掌控报纸,影响议会,但在这种直接、无法过滤的传播方式面前,他们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力量上的不对等和失控的危险。
而在大学校园里,支持和反对国王的学生们暂时停止了争吵,聚集在礼堂或宿舍的收音机旁,准备仔细剖析国王的每一句话。
时间到了。
收音机里传来广播员清晰而庄重的声音:“各位罗马尼亚的公民们,接下来,我们将频率交给我们敬爱的国王,埃德尔一世陛下。”
一阵极其短暂的、象征性的静电噪音后,一个沉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温和力量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了罗马尼亚的夜空。
“我的同胞们。”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华丽的称谓,没有繁文缛节。如同一位家长在家庭会议开始时的呼唤,瞬间抓住了所有倾听者的心。
“我是你们的国王,埃德尔。在这个夜晚,我选择通过这种方式,直接与你们,罗马尼亚真正的主人们,进行一次交谈。不是下达命令,不是颁布谕旨,而是交谈。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关乎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关乎我们子孙后代的未来,关乎罗马尼亚这个伟大名字,能否在充满风暴和挑战的世界中,继续骄傲地屹立。”
他的语速平缓,吐字清晰,确保即使最偏远的山村,也能听清每一个词。
“最近,在我们的首都,在我们的报纸上,围绕着一些经济政策,产生了许多争论,甚至是指责和污蔑。有些人,一些生活在高高在上的塔楼里、享受着特权的人,告诉我,我正在推行‘暴政’,正在‘掠夺’人民的财产,正在将罗马尼亚引向‘奴役之路’。”
埃德尔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讽刺的平静。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但这种平静,比任何激昂的控诉都更具力量。
“我的同胞们,让我们暂时忘记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济学术语,忘记那些律师和议员先生们冗长的辩论。让我们回到最简单、也最根本的问题上:是谁,用汗水和辛劳,挖掘出地底深处的煤炭和矿石?是谁,在炼钢炉前挥洒汗水,锻造出支撑我们工业和国防的钢铁?是谁,在油田里日夜不休,让黑色的黄金驱动我们的机器和车辆?是谁,在田野里辛勤耕耘,为我们提供面包和食物?”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普通工人、农民的心上。
“是你们!”埃德尔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是你们,我的同胞们!是罗马尼亚的工人、农民,是你们用双手创造了这个国家几乎所有的财富!你们,才是这片土地和它所有出产真正的主人!”
王宫书房里,工程师紧张地盯着仪表,确保国王那充满感染力的声音没有任何失真地传播出去。埃德尔的脸上,在炉火光线的映照下,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坚定。
“然而,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这些本应属于全体罗马尼亚人的财富,这些国家的命脉——我们的矿山,我们的油田,我们的钢铁厂,我们的大型银行——却被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中。他们是谁?是那些在议会里高喊‘自由’和‘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的贵族老爷,是那些与国际资本勾连、随时可能为了更高利润就将我们的资源卖给外国人的金融巨头!”
他的话语开始变得犀利,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反对派华丽辞藻下的本质。
“他们用你们创造的财富,建造奢华的宫殿,购买国外的庄园,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而当国家面临危机,当我们需要集中力量建设国防、发展教育、改善民生时,他们首先考虑的,却是自己的钱袋会不会缩水,自己的垄断地位会不会受到挑战!他们口中的‘自由’,是他们肆意妄为、不顾国家死活的自由!他们口中的‘财产权’,是他们永远霸占本应属于全体国民的资源的权利!”
“我的同胞们,”埃德尔的声音再次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请你们想一想。当我们的铁路系统因为私人公司的利益纠葛而无法高效运转,延误了军队的调动和物资的运输时,安全何在?当我们的石油开采因为外国资本的操控而无法服务于国家战略,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被切断供应时,独立何在?当我们的钢铁价格因为少数寡头的垄断而居高不下,阻碍了无数中小工厂的发展和新技术应用时,繁荣何在?”
他并没有空洞地谈论“国家安全”这个对平民过于抽象的概念,而是将其具象化为铁路、石油、钢铁这些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领域。
“我所推动的政策,并非有些人恶意宣扬的‘掠夺’,而是‘回归’!是将那些原本就诞生于罗马尼亚土地、由罗马尼亚儿女的鲜血和汗水浇灌而成的战略性产业,重新交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也就是交给代表全体罗马尼亚人民利益的国家来管理和运营!”
“这不是要剥夺任何诚实劳动者的合法财产。恰恰相反,我们要剥夺的,是那极少数人窃取的、本不属于他们的、垄断性的特权!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贪婪寡头扼住国家咽喉的、更公平的经济秩序!国家控股,意味着利润将不再流入极少数人的口袋,而是可以用于降低物价,用于提高工人工资,用于建设更多的学校和医院,用于制造更先进的武器来保卫你们和你们子女的安全!”
埃德尔巧妙地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未来图景,将国有化与普通人的切身利益直接挂钩。
“有人指责我是‘专制君主’。”他提到了那个最敏感的标签,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轻蔑的自嘲,“如果,致力于打破垄断,让财富惠及更多国民,是专制;如果,不顾既得利益集团的疯狂反对,坚持要将经济命脉掌握在罗马尼亚人自己手中,是专制;如果,在面对外部威胁时,优先考虑的是国家的整体力量和长远安全,而不是少数资本家的短期利润,是专制——”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铿锵有力,如同宣誓:
“那么,我宁愿承担这个所谓的‘专制’之名!因为这个‘专制’,针对的是那些蛀空国家的蠹虫!这个‘专制’,为的是绝大多数罗马尼亚人民的福祉!这个‘专制’,目标是为了打造一个任何敌人都不敢轻视的、强大无比的罗马尼亚!”
“我的同胞们!”他发出最后的呼唤,声音中饱含着情感与力量,“我不需要你们立刻完全理解所有复杂的经济原理。我只请求你们,相信你们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请相信,是谁,在过去的危机和战争中,始终与你们站在一起?是谁,将土地分给了无地的农民?是谁,正在努力让每一个孩子都能走进学堂?又是谁,此刻正在为了不让国际资本和国内寡头操控你们的生活而战斗?”
“我,埃德尔,你们的国王,在此恳请你们的理解与支持!不是支持我个人,而是支持一个更强大、更公平、更独立的罗马尼亚!支持我们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利!”
“愿上帝保佑罗马尼亚!”
演讲结束了。
电波信号切断的瞬间,整个罗马尼亚仿佛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但随即,无声的震动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
在布加勒斯特的工人区,那个冶金工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收音机都跳了一下。“说得好!”他眼眶泛红,对家人吼道,“国王陛下说得对!那些老爷们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的死活!油田、矿山,本来就该是国家的!”
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村公所,老人们沉默地点头,年轻人则激动地议论起来。“陛下记得我们!”“把那些大老爷的地和矿收回来!早就该这样了!”
支持国王的民众团体连夜印制了支持国王演讲的传单,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上街散发。原本在街头对峙中有些犹豫的中间派市民,在听完广播后,态度也开始明显倾向于国王。国王描绘的“打破垄断”、“惠及全民”的图景,对于长期被高昂物价和低效服务困扰的他们而言,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而在奥尔蒂亚公爵的客厅里,一片死寂。留声机的音乐早已停止。布勒蒂亚努伯爵手中的酒杯僵在半空,脸色灰败。他们输了,不是输在议会的辩论,不是输在报纸的论战,而是输在了这片他们从未真正重视过的、名为“人民”的广阔战场上。国王直接诉诸民意的这一招,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他们能收买议员,能影响媒体,但他们无法收买千万颗被国王点燃的心。
埃德尔一世独自坐在书房里,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侍从和工程师早已悄然退下。他不需要立刻知道具体的反应,从写下演讲稿第一个字时,他就预见到了此刻。他太了解他的子民了,他们渴望公平,渴望尊严,渴望一个强大的国家作为依靠。
他端起一杯水,缓缓饮尽。喉咙因长时间的演讲而有些干涩,但内心却一片清明。舆论的战场,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接下来,该轮到议会里的那些先生们,好好掂量一下,是继续阻挡这股已然被唤醒的民意洪流,还是识时务地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人民的支持,这面他亲手铸就的、最坚实的盾牌,已经矗立在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