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尔一世亲手引爆亚历山德鲁大桥的决绝,如同一次强烈的电击,暂时麻痹了布加勒斯特及其周边地区因恐慌和犹豫而产生的神经末梢。焦土政策,这项残酷的指令,在国王以自身承担罪责的示范下,开始被更坚决地执行。普洛耶什蒂的浓烟与布加勒斯特城郊燃烧的仓库,成为了这场自我毁灭仪式的祭品。
然而,在王宫地图室内,埃德尔和康斯坦丁内斯库总参谋长都清楚地知道,精神上的震撼与局部的破坏,只能略微延缓死神挥舞镰刀的速度,却无法改变其锋刃所指的方向。真正的、决定性的压力,来自南方,来自那道被寄予厚望,此刻却已千疮百孔的多瑙河-黑海防线。
多瑙河,这条欧洲的巨龙,在流淌至罗马尼亚平原后,河道宽阔,沙洲密布,本是天然的防御屏障。罗马尼亚军队在此经营多年,构筑了一系列的永备工事、炮兵阵地和雷区,由多布罗加集团军群负责防守,指挥官是经验丰富但此刻已心力交瘁的杜米特雷斯库上将。他们的对手,是由经验丰富的德军将领指挥,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德奥联军,以及作为仆从和先锋的、对罗马尼亚充满领土渴望的保加利亚军队。
战役的序幕,并非由传统的炮火准备拉开,而是始于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压力。
天空,首先成为了德军的领地。梅塞施密特bf 109战斗机像秃鹫一样,成群结队地在多瑙河上空盘旋,它们轻易地驱散了罗马尼亚老旧的IAR-80机群,夺取了绝对的制空权。随后,容克Ju 87“斯图卡”俯冲轰炸机带着那种标志性的、令人心理崩溃的尖啸声,如同死神投下的标枪,精准地扑向罗军的指挥所、通讯枢纽、炮兵阵地和后方集结地。
对于堑壕里的罗马尼亚士兵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恐怖的战争体验。他们或许在训练中听过火炮的轰鸣,但从未经历过如此密集、如此精准的空中打击。大地在“斯图卡”投下的炸弹下剧烈颤抖,土木结构的工事被轻易掀翻,暴露的火炮被炸成扭曲的废铁,电话线路被成段炸毁。往往一轮空袭过后,整片阵地就陷入了通讯中断、指挥失灵、伤亡惨重的混乱状态。
“看不见敌人!我们他妈的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满脸黑灰,军服被弹片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罗马尼亚少尉,在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的掩体里,对着身边同样惊恐的士兵们嘶吼,他的声音在持续的爆炸声中显得微弱而绝望。“这仗怎么打?!”
与此同时,多瑙河南岸,德军的炮兵观察员,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已经利用炮队镜和早期无线电设备,悄无声息地前出到位。他们潜伏在制高点、废弃的风车磨坊、甚至伪装成平民的船只上,冷静地观察、测量、计算着北岸罗军阵地的一切细节。
当空中打击暂时告一段落,罗军士兵刚从废墟中爬出来,试图修复工事、抢救伤员、恢复通讯时,真正的钢铁风暴降临了。
首先是那种低沉而压抑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仿佛地狱之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摩擦声。紧接着,是成百上千发各种口径的炮弹,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砸落在罗军的阵地上。150毫米榴弹炮、105毫米榴弹炮、甚至恐怖的210毫米重型攻城炮……德军集中了集团军乃至集团军群级别的炮兵力量,进行了长达数小时、毫无怜悯之心的毁灭性炮击。
这不是零星的骚扰炮击,而是有计划、有层次的覆盖式打击。第一轮炮火重点清除暴露的炮兵阵地和疑似指挥所;第二轮延伸打击预备队集结区域和交通壕;第三轮则反复犁耙前沿堑壕,摧毁一切残存的防御设施和士兵的抵抗意志。
大地不再是颤抖,而是在持续不断的爆炸中如同海浪般起伏。巨大的烟柱混合着泥土、碎石和人体残肢,冲天而起,将天空都染成了暗红色。冲击波像无形的墙壁,反复碾压着战壕,许多士兵不是被弹片杀死,而是被活活震死在掩体内,七窍流血。
一个位于防线突出部的罗马尼亚机枪堡垒,在战前被认为是坚固无比。它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顶部覆盖着厚厚的土层和原木。在炮击开始前,里面的机枪班还在紧张地擦拭着他们的Zb-30轻机枪,班长甚至鼓励大家,说这堡垒能抵挡任何直射火力。
然而,他们低估了重型炮弹的威力。一发不知来自何种巨炮的炮弹,几乎是垂直地落了下来,命中了堡垒的顶部边缘。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后,整个堡垒内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搓。顶部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虽然没有完全碎裂,但产生了巨大的裂缝,震落的碎块砸伤了里面的士兵。更可怕的是爆炸产生的超压,瞬间让所有人的耳膜破裂,内脏受损。当炮击暂时停歇,外面幸存的战友冲过来试图救援时,发现堡垒的射击孔和出入口都在渗血。撬开被震变形的铁门,里面的景象惨不忍睹:所有士兵都倒在地上,外表没有明显伤口,但口鼻眼耳都在流血,已经全部牺牲。那挺被寄予厚望的机枪,也被震坏了零件,成了一堆废铁。
炮火不仅摧毁工事,更摧毁了军队的神经。通讯兵拼命想要修复被炸断的电话线,往往刚刚接好一段,下一轮炮火又将一切化为乌有。传令兵在弹坑间奔跑,生死悬于一线,命令的传递变得极其缓慢和不可靠。后方试图向前线运送弹药和食物的骡马队,在开阔地带遭到了炮火的精准覆盖,人仰马翻,补给品散落一地,随即又被炮火引燃。
杜米特雷斯库上将的指挥部设在防线后方一个加固的地下掩体内,但即使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永不停歇的震动,顶部的灰尘和碎土簌簌落下。通讯电台里充斥着各部队发来的求援、告急和无法联系的盲音。参谋们面色凝重,在地图上不断标注着失去联系的阵地和遭受重创的单位。
“第15师指挥部被摧毁,师长重伤!”
“第5炮兵团损失过半,弹药即将告罄!”
“多瑙河畔的K阵地……失去联系超过两小时了……”
“敌人……敌人的炮火太猛了!我们根本抬不起头!”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杜米特雷斯库看着地图上那条原本连贯的防线,此刻已经出现了多处代表着通讯中断和激烈交火的红色标记,如同堤坝上开始渗水的蚁穴。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在德军这种前所未有的火力密度和精度打击下,他的部队正在被系统地、一块块地“剥皮”、“拆骨”。士兵的勇气在绝对的钢铁优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拿起通往总参谋部的专线电话,线路杂音很大,时断时续。他几乎是吼叫着向康斯坦丁内斯库汇报前线的惨状:“……总参谋长!我们面临的不是一般的进攻!是毁灭性的炮火和绝对的空中优势!部队伤亡极大,指挥体系濒临瘫痪!防线……防线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我们需要增援!需要空军支援!需要更多的反坦克武器!”
电话那头,康斯坦丁内斯库的声音同样沉重而沙哑:“杜米特雷斯库将军,我明白你的处境。但是,布加勒斯特方向压力同样巨大,北线俄军靠不住,我们几乎没有战略预备队可以调动了。空军……已经尽力了。坚持下去,将军!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为了雅西,为了罗马尼亚!”
挂断电话,杜米特雷斯库无力地坐回椅子上。他明白,总参谋部也给不了他什么了。这场战役,从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不对等的消耗战。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榨干麾下每一支部队的最后一点抵抗潜力,用士兵的血肉之躯,去拖延那必然到来的崩溃。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当黄昏降临,硝烟稍稍散去,多瑙河北岸的罗马尼亚阵地已经面目全非。原本整齐的堑壕系统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弹坑群,如同月球表面。铁丝网被炸得七零八落,雷区被炮火意外引爆或彻底扰乱。燃烧的树木和装备残骸发出噼啪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焦糊的气味。
幸存下来的罗马尼亚士兵,从泥土和废墟中艰难地爬出来,他们耳朵嗡嗡作响,眼神呆滞,许多人身上带着伤,军服破烂不堪。他们机械地检查着武器,寻找着还能使用的机枪位置,将牺牲战友的尸体简单掩埋或挪开。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传来的伤员呻吟。
阵地上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他们知道,炮击的停止,并不意味着结束。恰恰相反,这往往是风暴眼中,最危险的平静。德军的步兵和坦克,很可能就要上来了。
一名年轻的下士,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卷了一支烟,却怎么也点不着——他的打火机在炮击中被震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他们……他们还会来吗?”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紧张地望向多瑙河对岸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未知的领域。防线虽然还未被步兵突破,但在经历了这场钢铁风暴的洗礼后,它内在的骨架和神经,已经被重创。崩溃的种子,已经埋下。看似依旧存在的防线,实则已是千疮百孔,等待着最后一根稻草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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