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情形,一个身影就带着风扑了过来,险些撞进她怀里。
“无花姐!你回来了!”
声音清亮,带着点少女的雀跃。
江无花僵在原地,低头看着扒住自己胳膊的默笙。
小丫头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嘴巴一张一合,还在不停地说:
“京城冷不冷?路上顺不顺利?饿不饿?锅里还有粥,我去给你热……”
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再是以前那种只能靠眼神和比划的沉默。
江无花愣愣地看着那两片开合自如的嘴唇,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
她下意识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默笙的脸颊,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你……能说话了?”
她问,声音干涩。
默笙用力点头,脸上泛起红晕,似乎自己也还在适应这失而复得的能力。
“嗯!就前几天……突然就好了。”
她说着,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像是要再次确认。
江无花的目光越过默笙的头顶,投向柜台后面。
李长生瘫在那张椅子里,身上盖着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灰布,脑袋歪向一边,像是睡着了,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但她知道,他醒着。
默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
“是恩公……虽然他不承认。但我知道的。”
江无花当然知道。
除了她这个爹,还有谁能把断了多年的舌根接回去?
让他承认,比让他主动去干活还难。
她心里那点因为京城乱局带来的烦躁,奇异地被眼前这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冲淡了些。
爹总是有办法的,在他那看似什么都懒得管的壳子底下,藏着让人摸不透的本事。
除了钓鱼——江无花瞥了一眼墙角依旧空荡荡的鱼篓,这点他确实不行。
默笙已经松开她,跑去灶台边忙活,嘴里还在絮叨着米价、王婶家新孵的小鸡、张婆婆的风湿腿,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镇日常。
她在京城金殿上看着冷云舒和那些老狐狸周旋时没觉得累。
面对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天火”流言时也没觉得多无力,此刻听着这寻常的唠叨,反倒从骨头缝里透出一丝倦意来。
她走到柜台前,手指敲了敲台面。
李长生没动,只有盖在脸上的破布微微起伏。
“爹。”
江无花叫了一声。
没反应。
“那些村子,”
她继续说,声音平直,“河间府,林家村,还有另外六个。全村死绝,烧得只剩灰。天上先有光落下来。”
破布下面的呼吸似乎顿了一下。
“我问过陈文,也亲自去看过。”
江无花盯着那块布,“不是天灾,不是寻常江湖手段。杀人的人,不在现场留任何痕迹,来去像风。为了什么?”
李长生慢吞吞地扯下脸上的布,露出下面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眼神带着刚睡醒的不耐烦,扫了她一眼。
“找东西。”
他闷着嗓子说。
“找什么值得杀光一村人?”
“找人。”
江无花皱眉:“找什么人需要灭口?”
李长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
“灭口?你想多了。他们只是懒得废话。”
他终于坐直了些,“就像你走路,会特意绕开脚边的蚂蚁窝吗?踩过去了,也就踩过去了。难道还要低头跟蚂蚁解释一句‘对不住,挡我路了’?”
江无花的心沉了下去。
“山上的人?”
“嗯。”
李长生哼出一个鼻音,算是回答。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显得很烦躁,仿佛讨论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浪费他宝贵的打盹时间。
“那些村子,运气不好,大概出了个把有灵根的娃娃。对他们来说,就像沙堆里掉了颗金子,得捡起来。至于捡的时候带起多少沙子,踩死多少虫子,谁在乎?”
江无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
她想起那些焦黑的废墟,那些蜷缩的、无法辨认的尸骸。
仅仅是为了找一个有资质的孩子?
“不然呢?”
李长生终于掀开眼皮,斜眼看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她问了个蠢问题,
“挨家挨户敲门问?‘您家孩子有没有修仙的资质啊?没有?打扰了?’——他们没那闲工夫。”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
江无花攥紧了拳头,她沉默了。
她想起自己,立规矩,杀豪强,也曾尸横遍野,但她总想着是为了给更多人挣一条活路。
可山上这些人……他们甚至不觉得自己在作恶。
良久后。
“爹,”
她声音很低,压着情绪再次开口道,“山上的人,有什么弱点?”
李长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嘴角扯了一下,又很快拉平。
他重新瘫回椅子,拿起旁边不知放了多久的半碗凉茶,抿了一口。
“怕死。”
他咂咂嘴,把茶叶沫子吐回碗里,“和所有人一样。”
“怎么才能让他们怕?”
江无花追问。
她知道李长生一定懂,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所谓“山上”的鄙夷。
李长生放下茶碗,背对着她,面朝里躺下,只给她一个后脑勺。
半晌,就在江无花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闷声道。
“你得比他们狠。”
“狠到他们觉得不划算。”
比他们狠?
怎么才算狠?
她屠过宗门,杀过官兵,手上沾的血不少。
可面对那些视凡人如草芥、动辄毁村灭寨的“仙人”,她的狠,似乎还停留在“人”的层次。
默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江无花手边。
“无花姐,先吃点东西。”
她看看江无花紧绷的侧脸,又看看面朝里躺着的李长生,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江无花看着碗里微微晃动的米粥,热气熏着她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李长生也是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教她认字,教她“先学会做人,记得别人也是人”。
现在,他却告诉她,要对那些不把别人当人的人,更狠。
这世道,好像转了个圈,又回到了某个更野蛮的起点。
“他们下次再来,”
江无花端起碗,粥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传到掌心,“我能拦住吗?”
李长生没回头,声音从椅背后面传来,带着点睡意朦胧的含糊:
“拦?你想怎么拦?追着那流光满天跑?你知道他们下一个踩哪窝蚂蚁?”
江无花不说话了,低头喝了一口粥。
她知道李长生说的是事实。
敌暗我明,手段莫测,她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往哪里打。
“那就没办法了?”
她咽下粥,喉咙有些发堵。
铺子里安静下来。
突然,李长生动了。
他还是背对着她,一只手却在身上漫不经心地摸索起来。
那动作随意得像在抓痒,从腰间到袖口,最后不知从哪个褶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看也不看就往身后一甩。
册子“啪”地落在江无花脚边,扬起细微的灰尘。
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
“闲着也是闲着。”
李长生的声音依旧闷在椅背里,“看看总没坏处。”
江无花弯腰捡起册子。
入手很轻,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和符号,不像文字,倒像是随手涂鸦。
默笙好奇地凑过来看,眨着眼睛。
江无花一页页翻下去。
后面的图样渐渐复杂起来,有些像是星位轨迹,有些像是人体脉络。
没有任何注释,没有任何说明。
她抬头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的身影。
李长生像是知道她的疑惑,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别问。看了也别到处说。”
“就当是……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