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很大。
大到脚步声能激起空旷的回响,一声,又一声,撞在描龙画凤的廊柱间,最后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
江无花走得很慢。
她没穿铠甲,只着一身利落的布衣,腰间别着那把匕首。
她走过曾经百官跪拜的丹陛,走过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面,走向那座高高在上的、金光璀璨的龙椅。
龙椅上坐着一个人。
虞铧。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上戴着垂着十二串玉珠的冕旒。
只是那龙袍有些褶皱,冕旒下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
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幼时上私塾的孩童。
他看到江无花走近,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的表情。
“来了……”
他说。
语气平静得像在招呼一个久别重逢、但并不如何期待见面的老友。
然后,他慢慢抽出一直放在身旁的佩剑。
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他绝望的脸。
他将剑横在自己脖颈前,动作有些迟缓,但很坚决。
“朕自己来,”
他看着江无花,“用不着你动手。”
剑刃贴上皮肤,冰凉刺骨。
“我没想杀你。”
江无花开口了,“至少,现在不想。”
虞铧的动作僵住。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更白了。
他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台阶下那个身影,那个一路从北杀到南,踏着尸山血海走到他面前的“女罗刹”。
“你……什么意思?”
他喉咙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预想过无数种结局,被乱刀分尸,被悬首示众,被囚禁至死……
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江无花没看他,目光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宫殿。
“这椅子,坐着舒服吗?”
虞铧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下这把象征天下至尊的龙椅。
从战战兢兢坐上来那天起,伴随他的就是无尽的奏折,争吵,坏消息,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我会给你封个侯。”
江无花继续说,“这皇位,你先坐着。”
虞铧彻底懵了。
他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剑刃在脖颈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你……你要朕……做你的傀儡?”
耻辱感瞬间涌上心头,比死亡更让他难以接受。
“过几天,会有人来代替你。”
江无花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完。
虞铧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平静,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懂了。
她不是不想杀他,也不是真要他做傀儡。
她是要一个“名正言顺”。
她打下了江山,但她自己不想坐。
她需要他这个“前朝皇帝”,在天下人面前,上演一出“禅让”的戏码。
需要他亲口承认新朝的合法性,需要他这块最后的、遮羞的招牌,让权力的交接看起来不那么血腥,不那么像……造反。
多么讽刺。
他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想挽救这个王朝,却无力回天。
而这个掀翻了他江山的人,此刻站在他面前,关心的不是如何享受胜利的果实,而是如何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合理”一些。
她甚至懒得亲手杀他,嫌脏?
还是觉得没必要?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在对方这种近乎漠然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足轻重。
“呵……呵呵……”
虞铧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癫狂和悲凉。
“名正言顺……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冕旒上的玉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
江无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笑完。
“你想求个安稳过渡,少些麻烦,是么?”
虞铧止住笑,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用朕这块招牌?”
“你可以这么理解。”江无花没有否认。
虞铧沉默了很久。
他看看手里的剑,又看看脚下这片属于他、却即将不再属于他的宫殿。
他想起这一年的殚精竭虑,想起那些不断丢失的城池……一切都像一场荒唐的梦。
现在,梦该醒了。
他缓缓放下了横在颈前的剑。
“朕……应了。”
龙袍下的身体微微佝偻,那顶十二旒的冕旒,此刻戴在头上,只感到滑稽。
江无花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等着。”
她说完,不再多看虞铧一眼,转身向殿外走去。
虞铧独自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光亮里。
大殿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把冰冷的龙椅。
他忽然觉得,这皇位,真的,一点也不舒服。
江无花走出宫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血腥味,只有皇宫特有的、混合着草木和熏香的味道。
她抬头看了看天,湛蓝,高远。
仗打完了。
接下来,该处理那些繁琐的“名正言顺”了。
然后……
她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