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铧又一次从浅眠中惊醒。
不是噩梦,是习惯了。
从他登基以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披衣坐起,窗外天色还是墨黑。
内侍端着安神汤站在床边,低着头,不敢看他。
“说吧。”
虞铧声音沙哑,带着疲惫,“今天,又是哪里?”
内侍的声音像蚊子哼:“陛下……河间府……失守了。”
虞铧没动。
他看着跳跃的烛火,看了很久。
河间府,潼关之后最后的屏障。
丢了。
下一步,就是京城。
这一年,他听过太多这样的消息。
这座城丢了,那座城破了。
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兢兢业业。
真的。
比他那沉迷炼丹的父亲,比他那只知道争权夺利,最后死的不明不白的虞霆,他自问勤勉太多。
每天批阅奏折到深夜,减少宫廷用度,一次次从本就不丰盈的国库里挤出银子赈灾。
他以为,只要他努力,总能挽回点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变了。
变得更糟。
灾民越来越多,流寇越来越猖獗,城池一座接一座地丢。
他像一个笨拙的泥瓦匠,拼命想堵住四处漏水的破船,却发现这边刚按住,那边又喷涌出更大的窟窿。
他知道百姓苦。
奏折里写满了“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他下令开仓放粮,可粮食到了地方,就像沙子渗进干旱的土地,不见踪影,灾情依旧。
他处置了几个贪官,砍了脑袋,可很快又有新的冒出来。
这官场,这世道,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淤泥,他使尽力气,也只能溅起几点浑浊的泥点。
“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寝殿里回荡,“朕……比他们做得都好……为什么没用?”
内侍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
虞铧想起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想起要做一个中兴之主的雄心。
现在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愤怒。
他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这大虞,真的已经烂到了根子里,无论换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崩塌?
他挥挥手,让内侍退下。
安神汤放在桌上,早已凉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
冷风灌进来,远处宫墙巍峨,在夜色中沉默伫立,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
他做得再好,似乎也挡不住这大厦将倾的颓势。
那北边戎狄的军队,像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而他,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却像个徒劳地试图用双手阻挡洪水的孩子。
……
北方的军营里,气氛截然不同。
虽也紧张,却带着一股向上的生气。
陈文难得有段空闲。
他没休息,而是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医棚里。
默笙和叶寒枝站在他面前。
默笙比以前沉静了许多,眼神专注。
叶寒枝则站得笔直。
“看好了。”
陈文拿起一把柳叶刀,动作流畅地处理着一个伤兵胳膊上溃烂的伤口,剜去腐肉,撒上药粉,包扎。
“脓要清干净,不然会长到骨头里。药粉不能省,但也不能太多,糊住了不透气。”
默笙看得认真,手指下意识地跟着比划。
叶寒枝则更关注陈文下刀的力度和角度。
陈文的医术确实厉害。
他救不回必死之人,也做不到断肢重生,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他总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
这一年,齐天部伤亡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他功不可没。
士兵们私下说,有陈先生在,受伤了心里都踏实点。
处理完伤兵,陈文洗净手,走到旁边一块空地上。
他看向叶寒枝。
“刀。”
叶寒枝立刻将陈文那柄薄如柳叶的刀双手递上。
陈文接过,没有立刻演练,而是看着叶寒枝:“知道我为什么教你刀法?”
叶寒枝想了想:“杀人。”
“还有呢?”
叶寒枝卡壳了。
“是活命。”
陈文手腕一抖,刀光如匹练般绽开,
“在这世道,想活着,想保护想保护的人,手里得有刀。但刀是工具,不是目的。用它杀人,是为了让更多人,包括你自己,能活下去。”
他的刀法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深藏的怜悯。
叶寒枝看得目不转睛,努力记下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陈文是在把他当接班人来培养。
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陈文收刀,气息平稳。
“你来试试。只练我刚才那三式。”
叶寒枝拿起自己的刀,深吸一口气,开始模仿。
动作还显稚嫩,力道也把握不好,但很认真。
陈文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纠正。
“手腕沉下去。”
“脚步跟上,别僵着。”
“眼神,看你要砍的地方,别乱瞟。”
默笙坐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膝盖上放着一本陈文给她的、手抄的医书药典。
她看着叶寒枝挥汗如雨,看着陈文一丝不苟地教导。
她偶尔抬起头,看看他们,望向南方,青石镇的方向,眼神里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她的图谱。
她的世界很小,以前只有长生铺子和李长生,现在多了这片营地,多了陈文先生和叶寒枝,还有那些需要救治的伤兵。
她学医,不是为了悬壶济世那种宏大的理想,她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看着身边的人受伤、痛苦,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陈文教完叶寒枝,走到默笙身边,看了看她正在看的那一页。
“三七,止血圣药。认准了,别和土三七弄混,那个有毒。”
默笙点点头,用手指仔细描摹书上的图样。
陈文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个沉默的姑娘心里有股劲儿,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草,看着柔弱,根系却扎得深。
远处传来操练的号子声,和伤兵营里偶尔的呻吟混在一起。
陈文抬头,望了望南方。
潼关之后,就是京城了。
他知道,快到了。
大虞快到了。
届时的他,或许千古流芳,或许背上千古骂名。
他在乎吗?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