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不透光,只一盏油灯,火苗被刻意压得很低,勉强照亮方寸桌面。
四个人围坐,影子在身后墙上拉长,扭曲,沉默着。
“少林,武当,峨眉,青城,崆峒……几家凑了批好手。”
说话的是个穿着像账房先生的中年人,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轻响,
“要暗杀女罗刹。口号喊得震天响,为了家国大义,为了武林正气。”
他对面是个枯瘦老者,闭着眼,像在打盹,闻言嘴角扯了一下,嗤笑一声,
“狗屁。”
老者没睁眼,声音沙哑,“家国大义?前几个月,这帮正道栋梁可是组团去找那女娃娃谈判的。架势摆得足,以为人家打下江山,还得请他们回去当祖宗供着。”
角落里,一个一直用布擦拭短刀的青年抬起头,眼神锐利:
“然后呢?谈崩了?”
“崩?”
老者终于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珠里没什么光,
“那女娃娃,直接把人全砍了。脑袋垒起来,就在她刚打下的那座城门口,筑了个京观。听说少林那个带队的老秃驴,脑袋摆在最顶上,眼睛都没闭上。”
青年擦刀的动作停住,布停在刃上。
“他们不是去谈判,”
第四个人开口,是个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女人,手里捻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珠子,
“是去下命令的。命令女罗刹,进了中原,必须承认他们超然的地位,必须把最好的地盘划给他们做净土,必须奉他们的规矩为圭臬。他们以为,这和以前改朝换代一样,换个皇帝,照样要拜他们这些‘神仙’。”
“结果女罗刹不吃这套。”
账房先生接话,手指停下敲击,“她直接告诉他们,她的地盘,只有一种规矩,就是齐天部的规矩。什么少林清规,武当戒律,在她那里,屁用没有。”
“所以现在急了。”
老者又嗤笑一声,“软的不行,来硬的。打不过军队,就玩暗杀。还扯什么大义遮羞。不就是挡了他们作威作福的路,砸了他们高高在上的碗吗?”
女人捻动珠子的手指略快了些:“无欲求接不接这单?”
账房先生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青年∶“你怎么看?”
那青年青年放下刀和布,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他看起来年纪最轻,眼神却最沉静。
“风险极高。”
“怎么说?”
“女罗刹深不可测。金帐王庭一夜覆灭,和她脱不了关系,她身边核心圈子情报稀少,其背后,疑似存在更恐怖的关联。”
他顿了顿,“慕容家,漕帮,京城某些势力的神秘消失,都可能与此关联。”
屋子里静了一下,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继续。”
账房先生道。
“所谓的名门正派联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计。此次行动,更像是一次挽回颜面和试探底线的赌博。依现有情报判断,事成的概率低于一成。即便成功,后续报复……”
青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能一夜抹掉慕容家的存在,会怕几个江湖门派?
“而且,”
青年补充,“就算我们成功了,这笔买卖也亏。”
“亏?”老者挑眉。
“杀女罗刹,名门正派得了里子面子,继续高高在上。”
“然后呢?大虞这烂摊子,谁接手?虞铧?他压不住。再来个新皇帝?”
“不过是换个名头继续盘剥。江湖还是那个江湖,百姓还是那些百姓。我们无欲求,除了拿到一笔可能烫手的金子,还能得到什么?一个更烂的世道?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账房先生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江无花在草原和大虞北边搞的那套,粗糙,但她在试图建立一种新秩序。一种……不太把‘身份’当回事的秩序。”
青年声音依旧平静,“在这种秩序里,杀手组织,或许能有不同的活法,至少,不用只看那些世家大族和名门正派的脸色接单。”
女人捻珠子的手停了:“你在赌她的将来?”
“我是在计算无欲求的将来。”
青年纠正道,“杀她,风险远超收益,且断绝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不接这单,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可能……多一条路。”
老者哼了一声,没反驳,重新闭上了眼。
账房先生手指又开始敲桌面,节奏比之前快了些。
“名门正派那边,怎么回?”
青年拿起刚才擦拭的短刀,刀身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直接告诉他们,我们不做亏本买卖。”
“他们会记恨。”
“让他们记。”
青年收刀入鞘,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等他们能从女罗刹的京观下爬回来,再说记恨不迟。”
……
江南南宫家的水榭暖阁内,熏香袅袅,丝竹声若有若无。
家主南宫望并未沉浸在歌舞升平中,他面前摊着一幅巨大的大虞舆图,手指正从北向南,缓缓划过齐天部控制的区域。
心腹管家垂手立在旁侧,低声禀报:
“北面传来密信,齐天部已突破洛水防线,兵锋遥指河内。照此速度,最迟季夏,便可饮马黄河。”
南宫望“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手指敲了敲河内郡的位置。
“那几个老东西,最近不太安分。”
管家微微躬身:“是。据查,他们联合了几家,凑了些人手,想行刺。”
南宫望嘴角扯出一抹冷峭:“螳臂当车。”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他们还以为,靠几手祖传的剑法,几句空洞的口号,就能挡住滚滚大势?慕容家倒的时候,他们就该清醒了。”
“家主明鉴。那些名门,不过是冢中枯骨,早已不识时务。”
管家附和道,“他们此次行动,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是怕了。怕那位真的定鼎天下,他们再无超然物外的地位,再无鱼肉乡里的权力。”
南宫望啜了口茶,眼神锐利:“他们派人去草原谈判时,开的什么条件?”
管家回道:“无非是承诺若那位肯归顺,便许她裂土封王,并尊他们各派为国教,享天下供奉。”
“呵。”
南宫望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嗤,“裂土封王?国教?拿自己当什么东西了。也难怪那位直接筑了京观。这帮人,高高在上太久,久到忘了这世间早就不吃他们那一套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精心修剪的花木。
“我们不同。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摆在施舍者的位置……”
“我们提供她需要的,我们帮她清理慕容家的残余,打通南方的商路。这是交易,是合作。我们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明白她的底线。”
管家点头:
“正因家主深谋远虑,我南宫家方能趁势而起。如今慕容家烟消云散,留下的盘子,大半已尽入我南宫家囊中。漕运、盐铁、茶马……以往需多方打点、仰人鼻息的生意,如今皆由我南宫家一言而决。”
南宫望转过身,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只有一种沉静的掌控感。
“势头虽好,却更需谨慎。那位……非是慕容家那般易于掌控的傀儡。与她合作,如驭猛虎,分寸拿捏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
他走回舆图前,手指点在黄河以南,大虞腹地。
“传信给北边,就说……江湖上有几只不开眼的老苍蝇,试图袭扰,问我南宫家是否需要代为清理。”
管家心领神会:“家主是想……”
“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
南宫望目光幽深,“让她知道,在这大虞境内,谁才是最有用的。也让那些还做着旧梦的名门正派明白,时代,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