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枝跟着陈文走。
路是向北的。
他的身体里开始长出力气,陈文给的草药糊住了伤口。
要求他每日挥刀五百次练出了薄薄一层肌肉。
但脑子里的混沌没散。
他看陈文擦拭那柄柳叶刀。
刀身薄,窄,冷光像月下积水。
“我们去哪?”
叶寒枝问。
“草原。”
陈文答。
叶寒枝脚步顿了一下。
北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草原……是戎狄的地方。那个女罗刹……”
“她也是大虞的人。”
陈文收起刀,目光掠过叶寒枝,看向官道两旁龟裂的田地和倒伏的枯秆。
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正用木棍撬开树皮,动作麻木。
叶寒枝噎住了。
女罗刹。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烙在最近所有的流言里。
吃人,喝血,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可陈文说,她也是大虞的人。
“可她在打大虞。”
叶寒枝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我们……我们不是大虞人吗?”
陈文没立刻回答。
他踢开一块硌脚的碎石。
路边有个小小的土包,插着半截腐朽的木牌,隐约是个“坟”字,不知埋的是谁,或许根本没埋实在,早被野狗刨了。
“大虞……”
陈文念出这两个字,像含着一口变味的馍,“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给你地种?”
叶寒枝张了张嘴。
却说不出一句话。
“它没给我。”
陈文替他答了,声音平直,没有怨,只是陈述,
“它只给了我爹一根吊颈的绳子,给了我娘一纸卖身的契。它给了当官的欺压百姓的权,给了地主兼并土地的势,给了我们……”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叶寒枝,“当流民、当饿殍、当‘奸细’的命。”
叶寒枝胸口堵得慌。
风灌进他破旧的衣领,他打了个寒颤。
“但那女罗刹……她杀人。”
他挣扎着说,试图抓住一点熟悉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是“忠君爱国”的空壳。
“官不杀人?”
陈文反问,嘴角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像刀锋划开的细口,“地主不杀人?饿殍千里,不是杀?苛政如虎,不是杀?”
他指着远处一个歪倒在田埂边的黑影,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杀人,用刀,用权,用粮。只不过,杀得慢些,名目多些,让你慢慢烂掉,还觉得自己是病死的。”
叶无枝顺着他的手看去,胃里一阵翻搅。
“跟着我,学医,救人。”
陈文继续走,步子不大,却稳,
“可一碗粥,救不了饥荒。一帖药,治不了世道的病。我当初想杀一个贪官,救万民,是蠢。后来想靠行医积德,也是痴。”
他顿了顿,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显得有些单薄,“现在,我只想看看,那个同样从大虞烂泥里爬出去的女人,她想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叶寒枝跟上去,脑子里乱麻缠成一团。
数日后,他们踏入一片刚经历过战火的地区。
焦黑的断壁残垣,空气里弥漫着烟燎气和隐约的血腥。
一些穿着混杂、眼神却带着某种光亮的人在清理废墟,搭建简易的窝棚。
有人穿着戎狄的皮袄,有人穿着大虞的号衣,更多是分不清来历的流民。
他们看到陈文和叶寒枝,只是警惕地看一眼,又低头干活。
一个老汉吃力地扛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房梁,踉跄一下。
叶寒枝下意识上前扶了一把。
老汉吓了一跳,看清叶寒枝的脸,才松了口气,嘟囔了一句:“谢……谢后生。”
口音混杂。
“老伯,这里是……”叶寒枝问。
“齐天部,归齐天部管了。”
老汉把房梁放下,抹了把汗,“以前是赵老爷的庄子,嘿,烧得好。”
“你们……不怕戎狄?不怕女罗刹?”叶寒枝忍不住问。
老汉浑浊的眼睛翻了翻:“戎狄?以前收皮子的戎狄商人?他们现在也得按齐天部的规矩来换粮食。女罗刹?”
他咧嘴,露出稀稀拉拉的黄牙,“她把赵老爷的脑袋挂庄口了,把地分给我们种了,今年收成,交三成,剩下的归自己。你说我怕不怕?”
叶寒枝愣住。
陈文在不远处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时,一队骑马的人过来。
装备不统一,有皮甲,有铁片缀成的简陋胸甲,武器也杂,但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默契。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勒住马,目光扫过陈文和叶寒枝,最后落在陈文腰间的柳叶刀上。
“生面孔?哪来的?”汉子声音粗粝。
“南边。”陈文答。
“探子?”
“行医的。”
汉子眼神缓和了些,指了指那片忙碌的废墟:“有伤患,去看看?”
陈文点头,跟着去了。
叶寒枝迟疑一下,也跟上。
伤患集中在一个勉强遮风的破棚子里。有断腿的,有刀口溃烂的,呻吟声不断。
陈文蹲下,打开随身的布包,取出药粉、干净的布条。
他处理伤口的手法熟练,精准,不带多余情绪。
一个腹部受伤的年轻人疼得满头冷汗,死死咬着木棍。
陈文清理着脓血,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对那伤患,又像是对旁边看着的叶寒枝说:
“以前给官老爷看病,要跪着。给地主看病,要赔笑。给他们看病,”
他手下动作不停,“只需要治好伤。”
叶寒枝看着陈文的手指在狰狞的伤口间穿梭,看着那些伤患从痛苦到逐渐平静的眼神,看着外面那些忙碌的、眼神不再完全麻木的人。
那个疤脸汉子抱臂靠在门口,看着陈文的动作,忽然说:
“你这医术,比我们抢来的那几个郎中强。留下吧,按规矩,给你分住处,分粮,看病得的酬劳,你自己留七成。”
陈文没抬头,嗯了一声。
叶寒枝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这简单的一个“嗯”字,撬动了一角。
他看向北方,草原的方向。
风更冷了,却好像吹散了一些迷雾。
那里没有君,没有臣,只有一个从大虞烂泥里杀出去的女人。
还有一套“交三成,留七成”、“分地”、“治病不用跪”的粗糙规矩。
他突然很想看看,那个女罗刹,到底长什么样子。
是不是真的青面獠牙,还是……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从这片吃人的土地上,挣扎着爬出来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