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渡的事情过后,林家沉寂了两个月。
再次登门时,林守业身后跟着两个挑夫,扁担压得弯弯的,一头是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一头是捆扎结实的锦缎包裹。
他站在武馆院子当中,指挥挑夫把东西卸在正屋门口,声响惊动了屋里人。
叶重走出来,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没说话。
林守业脸上堆着笑,那笑容比以往更盛,几乎要溢出来。
他搓着手,几步跨到叶重面前。
“老叶,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收下。”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上次那批货,不仅没折本,反倒因祸得福,打通了关节,这往后啊,路子更顺了!”
他不等叶重回应,弯腰打开那个樟木箱子。
里面是白花花的银锭,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晌午的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他又扯开一个锦缎包裹,露出里面色泽鲜亮的绸缎,滑腻得像水。
“这些料子,给嫂子和小寒枝做几身新衣裳。”
林守业拿起一匹宝蓝色的缎子,往叶重手里塞,“还有这些,是城里‘福顺斋’的点心,孩子爱吃。”
叶重没接那匹缎子。
他的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了蜷。
他的目光从银锭移到林守业脸上,那脸上每一道笑纹都透着得意,还有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
“太多了。”
叶重说。
“不多!一点也不多!”
林守业立刻接话,语气斩钉截铁,
“跟你替我担的干系比,这点东西算什么?老叶,你就让我表表心意,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
他说着,又把那匹缎子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叶重的胸口。
叶重沉默着。
他的视线越过林守业的肩膀,看向院子里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学徒。
学徒们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缩回头,假装继续练拳,只是那呼喝声变得有些杂乱。
叶寒枝蹲在门槛上,看着那箱银子。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它们像是有魔力,吸走了院子里所有的声音。
他心头莫名有些发紧,觉得那箱子不是好东西。
最终,叶重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
“搬进来吧。”
林守业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他挥手让挑夫把东西搬进屋,自己也跟着进去,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这就对了嘛!老叶,咱们之间,不讲这些虚的!我是真感激你……”
那天林守业留下来吃了晚饭。饭桌上,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借酒浇愁、寻求依靠的困顿商人。
他谈笑风生,唾沫星子偶尔溅到菜盘里。
他讲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与官面上的人物称兄道弟,如何用银子砸开一道道原本紧闭的门。
“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林守业呷了一口酒,下巴微微扬起,“以前总觉得关系、情分重要,现在算是看明白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硬道理!有了这个,”
他用筷子虚点了一下存放银箱的方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那些个官老爷,比自家养的狗还听话!”
叶重默默吃着饭,筷子在碗沿轻轻碰了一下,发出脆响。
母亲坐在对面,小口吃着菜。
林守业高谈阔论时,她微微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恢复成那种惯常的平静。
只是在林守业说到“比狗还听话”时,她搁下了筷子,用布帕轻轻擦了擦嘴角。
叶寒枝看见母亲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里那点不适感又冒了出来。
他觉得林伯伯变了,说话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箱银子像是一道分水岭,把他记忆里那个爽朗热忱的林伯伯,隔在了对岸。
饭后,林守业没有像往常那样逗留到深夜。
他似乎急于去别处展示他的成功,匆匆告辞。
临走前,他又用力握了握叶重的手。
“老叶,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去城里‘汇丰商行’找我!我现在常驻那边了!”
叶重点点头,送他出门。
门关上,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叶重走到墙角,掀开蓝布一角,看着里面的银锭。
他伸出手,拿起一锭,在手里掂了掂。
他的手指摩挲着银锭底部刻着的官印,许久,又把它轻轻放回去,重新盖好蓝布。
夜里,叶寒枝起夜,听见父母房里还有细微的说话声。
他赤脚走过去,贴在门缝边。
是母亲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
“……这钱,烫手。”
父亲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倦意:“我知道。”
“他如今……气势太盛。”
母亲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藏着针,
“把那些官场上的手段,当成本事炫耀。这银子,沾着别的东西。”
“人情债,总归要还。”
父亲说,声音低沉,“只是没想到,是这样还。”
“怕是还不清。”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他今日给你这些,明日就要从别处找补回来。人的心,被这些东西撑大了,就缩不回去了。”
里面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叶寒枝屏住呼吸,觉得胸口闷得慌。
他听不懂全部,但他听懂了“烫手”,听懂了“还不清”。
第二天,叶重像往常一样起身,打扫院子,督促学徒练功。
他似乎想把那箱银子的存在彻底忽略掉。
但武馆里的气氛还是不一样了。
学徒们练拳时,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瞟向正屋门口,交头接耳的声音比往日多了些。
他们看叶重的目光里,除了以往的敬畏,又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重新掂量。
叶重依旧沉默,要求严格,纠正动作时手指依旧有力。
但叶寒枝看见,父亲有一次在示范一个复杂的动作时,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有那么一瞬的飘忽,仿佛被什么东西牵走了心神。
下午,叶重拿出工具箱,开始修理院子里一个松动的木人桩。
他敲敲打打,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叶寒枝蹲在旁边看。
“爹,”
他忍不住问,“那些银子,我们能用吗?”
叶重敲钉子的手停在空中,锤子悬在那里。
他转过头,看着儿子。
他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叶寒枝看不懂的东西在翻涌。
“不能。”
叶重回答,声音干涩。
他收回目光,继续敲打钉子,力道比刚才重了几分,“那不是我们的东西。”
“可林伯伯说是送给我们的。”
“送,和该不该拿,是两回事。”
……
(明天我尽量一口气把叶寒枝线更新完,大概还有八章左右,尽早回归主线。)